徐院长办公室所在的行政楼离晨会的小礼堂大概半个小时的脚程,坐小汽车则只要不到十分钟。这种小汽车由太阳能驱动,阴雨天则启用备用蓄电池。车上安装的是自动驾驶系统,乘客只需上车后在车门口的触摸屏上点击自己的目的地,系统便会计算出抵达多个目的地的最优路线,安全高效地将每一位乘客送达终点。每天的晨会一结束,总是会有几辆小汽车整整齐齐地停在礼堂门口,等待将女孩们送到各个教室去。
行政楼前是一个颇为繁忙的停车场。老师和行政人员专用的两人座小汽车、女孩们坐的八人座小车、军队的吉普车、三三两两的行人、开春了出来觅食的土拨鼠和火鸡、还有从南方回来的大雁和野鸭,都在此中转。去行政楼,前往驻军区,或是往不远处的大片草坪去,人和动物各得其所,倒也井然有序。
恪文小心翼翼地走过从停车场通向行政楼的小径。水泥制的小径点缀有暗绿色花纹,但凑近看才发现是大雁屎,稍不注意就鞋底遭殃。小径旁一群大雁正专心致志地埋头吃草,其中一只机警地抬起头来,一直目送恪文走进行政楼才继续低头猛嚼。
进了行政楼,走到前台,恪文向里面的工作人员表明来意,递上自己的证件和与徐院长的面谈预约确认信。那名工作人员办事利索,噼噼啪啪地敲打几下键盘,打印出一张印有面谈时间的橙色贴纸,贴在确认信左上角,把所有文件还给恪文,让她从左手边的楼梯上三楼,最后还祝她有个愉快的一天。
“我想再预约一个与琼斯女士的面谈,越早越好。”恪文说。
“辛西娅.琼斯?”
“是。”
工作人员又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告诉恪文最早的时间是明天中午十二点。恪文同意了,工作人员又问:
“面谈目的?”
“我是她的课代表,需要跟她讨论一些问题。”恪文随口说。
工作人员完成预约,打印出预约确认信交给恪文。
恪文上了三楼,来到徐院长办公室。办公室外面是普通工作区,坐着几个工作人员,里面被隔开的才是徐院长的办公室。她一进门,这些人先是神色慌张,再一看是个普通的学生,才如释重负地来接待她,让她在等候区等着。
恪文看他们的样子,立刻明白他们之前在闲聊八卦。她把包里的耳机找出来戴上,又摸出本书来翻看。耳机插头的一端空空如也。
没错,尽管“七条训诫”里有“不可偷听他人对话”的一条,但她此时就是在偷听。
“这姑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负责接待恪文的那个长相普通,带着眼镜的男子说道。
“可不是嘛,听何秘书说她平时虽然闷闷的,可也不是个傻子,谁知今天是怎么竟被埋到垃圾车里去了。”旁边一个声音轻轻细细的矮个子女子说。
恪文一愣,他们居然在谈卫永真。
“我早说过,这种到现在都还没嫁出去的大龄女人,心理早就变态了,脑袋肯定都有点问题。”
恪文皱了皱眉,抬头看看说话人什么样。原来是一个坐在几人中间的半秃顶男人。腆着滚圆的肚子,肚脐眼上的衬衫扣子不堪重负,随时可能壮烈殉职。大张着肥硕的双腿,向众人展示他绷紧的裆部,像只挺尸的肥青蛙。一看是这样的人,恪文释然。
“小胡,你可要别成为这样的女人啊。”秃顶青蛙话锋一转,开始一本正经地教育矮个女子。
“其实那女孩长得还挺好看,身材也不错,我见过她本人。”眼镜男适时地把话题扭回了卫永真身上。
“现在的医学美容技术什么美女造不出来。长得好,身材好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挑剩到现在。而且她家庭出身又不好,母亲早逝,父亲是无业游民,哪个男人愿意要这样的女人啊。”矮个女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像是地位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声音也高了个八度。
秃顶青蛙“嘘”了一声,那两人立即噤了声。徐院长办公室的门打开,一帮人火速遁走,逃离现场。徐院长向坐在等候室里的恪文招招手,示意她进去。恪文迅速收拾好书本耳机,一路小跑过去。
徐院长的办公室方方正正,铺着蓝灰色的地毯。朝北的墙上是一排窗户,窗台上摆放着几盆绿萝与虎尾兰,和两杆西北公司的小旗。徐院长的办公桌是红木的,和红棕色的皮座椅一个色系,直直方方棱角必现。
“坐。”徐院长示意她坐在办公桌的另一边,正对自己。“你要跟我谈你家人的事情?”
“是。”恪文刚坐下,听徐院长一问,立刻又从椅子上弹起,恭敬地双手递上自己的面谈预约信,上面有自己预约的理由陈述。
徐院长看着她,接过信后并不看。
“你跟我说吧。”她像是故意考验她似地。
恪文刚一开口,各种预想过的最坏情况——抢劫、凶杀、绑架——就跟约好了一样跑出来,占据她的大脑,令她无法集中精神,连声音都在打颤。
“我家人……母亲和弟弟已经失联两个星期了。两周半前,我收到我弟弟的最后一封信,信中说他们将去同亚区旅游。两周前和母亲最后一次通电话。从那以后,信件不回,电话打不通,电邮也没有已读回执。”
徐院长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接着说:“我也听到了一些老师在说你的事。他们有没有在同亚区的暂住地址?”
恪文摇摇头。
徐院长没有问下去,转而在电脑上查找起来。
恪文尽量不去注视徐院长的脸,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的头发。一头乌黑亮泽的卷发垂至锁骨,长短、卷曲度都恰如其分,没有一缕乱发。右耳后别着一支圆润硕大的珍珠发夹。珍珠虽美,却好像藏匿于黑雾中的一只眼睛。
“你在同亚区有亲戚朋友吗?”徐院长眼睛盯着屏幕问。
恪文一愣,垂下目光想了一会儿,随即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徐院长手指支着下巴,看着恪文:“没有暂住地址,没有亲友担保。以我对同亚区入境审查的了解,他们绝不可能拿到旅行许可。”
徐院长在怀疑自己撒谎,或是怀疑家人撒了谎,恪文立刻意识到这一点。她又一次摇头,说道:“我们全家都住在新亚区,没听父母说过有认识的亲友在同亚。”
徐院长将视线收回至面前的面谈预约信上。
“好吧。我会联系同亚区的入境处,麻烦他们查一下入境记录。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父母的老同学、旧友……任何可能在同亚区的人。看你憔悴成这样,必要时记得看医生。回去吧。”
徐院长边说边将面谈预约信放入侧边的一个黑色文件夹里。这是面谈结束的信号,但恪文对面谈结果并不满意,徐院长没有表现出任何真心想帮她解决问题的诚意。比起施以援手,她似乎更关心恪文家里在同亚区有没有认识的人。恪文装作接受结果,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
“院长,请准许我离岛。”
“什么?”徐院长一脸惊诧,放文件的手都忘了收回来。
“院规上写‘当家属有重大疾病或事故时,学生可以离岛料理事务’。没错吧,院长?”
恪文有备而来,此时才表明意图。自己有情有据,又有规章作为依据,按理说徐院长无法驳回。
身为院长,徐素娥一定知道规章就是这么写的。恪文灼灼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在逼她立即做出回答。方才喏喏的女孩突然强硬,徐院长一下无法适应。可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恪文暗骂该死的电话坏事,给了徐院长思考回旋的时间。徐院长按下通话键:
“什么事?”
“总台的人打电话找您,有事报告。”
徐院长眉头一皱。
“他们有什么事?”
“他们说,今天早上有个学生骗过了话务员,向外界打了未经注册的电话。”
恪文心脏骤紧,脖颈发冷。徐院长拿起听筒,点点手指示意恪文不要走:
“把电话接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