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砖墙,灰帐床,木板门,以及破旧的棉被。一睁眼就看到了屋顶的椽梁,灰黑的瓦片。
我不是开车在海边吗?怎么会到了这儿?这是在哪儿?
苏青黛觉着似乎有些眼熟,偏偏半点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里。
扶着床柱爬起来,一低头就看到床榻上一双前头打着补丁的旧棉鞋,正前方的洗脸架上摆着一个掉光了漆的铁脸盆,洗脸架后的墙壁上,贴着一堆或新或旧的奖状。
远远地站着,苏青黛已经看到那奖状上写着的“奖给优秀三好学生苏青黛同学”几个字。她脸色大变,来不及考虑为什么她这八百度近视的眼睛竟然看得清楚那奖状上的字,只听到脑袋里轰隆一声,空白一片。
“哥哥,婶子又从我家鸡窝偷拿鸡蛋了。我看到了,说了她一句,她就拿着棍子打我!!”
“你怎么这么笨呢?由着她打?早跟你说过每天早起来就把鸡蛋拿回家里,这下好了,没有鸡蛋,看你明天早上吃什么……”
好半晌,直到听着门外由远及近的吵闹声,苏青黛傻傻地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那张开着的杉木门。
那木门上面,竟然贴着一张小旋风林志颖的海报!
苏青黛记得,她十二岁那年父亲买给她的生日礼物,正是小旋风的海报,是父亲老远从广州寄回来的。
后来父亲过世,她一直留着那张画,那是她一生收到的父亲给的唯一的礼物。
苏青黛望着那张海报,感觉脑子一片浑浊。
很快,两个背着黄书包的小孩走了进来,看到站在地上的苏青黛,顿住一秒。
“妹!你醒来了!”
“姐姐!”一个小小的身子朝着苏青黛扑了过来,脏兮兮的身体已经扑到了她的怀里,眼泪鼻涕都抹到了她的身上。
“姐姐,你都昏睡了两天了!你不知道,你昏着的时候婶子又欺负我了。姐姐,青叶想爹了。爹爹怎么还不回来……”
苏青黛根本无暇顾及怀里的小人,她呆呆地望着洗脸架上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子,一头寸长短发,一脸稚气的脸上铁青一片,额头上包着纱布,嘴唇哆嗦,眼底只有惊慌不安。
那分明是幼年时的自己,十几年前的自己。
苏青黛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浑身都颤抖起来,看着那个抱着自己哭诉的小不点苏青叶。
谁来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妹?你怎么了?”一旁的苏青城看出了苏青黛的不对劲,连忙拉开小妹,“青叶,你别赖在姐姐身上,你姐姐病还没有好利索呢。”
青叶吐吐舌头,连忙从苏青黛的怀里退了出来。
“妹妹,你还没有好全呢,还是回床上躺着吧,晚点我们再叫医师过来一趟。”
苏青城拉着苏青黛就朝着床上走去,伸手在苏青黛的额头试探了下。还好,已经退烧了,苏青城顿时松了口气。
苏青叶立即乖巧地端了一杯热茶过来,苏青黛端着热茶,脑海中转过了很多事情。
六岁丧母,十四岁又失去父亲,她们三兄妹不得不在亲友间辗转,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不甘心命运的摆布的苏青黛,在公司不要命地打拼,爬上经理的位置。
也正是因为那要强的性子,爱情路一直不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男人,还遭遇了背叛。苏青黛倍受打击,在爱情失败后郁郁寡欢,常常在酒精中醉生梦死。
昨夜,失魂落魄的她,明明在酒吧喝得烂醉,最后驾车去海边兜风。
为什么一梦醒来,竟回到了十七年前?
苏青黛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个人,一个是大自己一岁的哥哥苏青城,一个是自己的妹妹苏青叶,比苏青黛小两岁,如今都不过是小学生年纪。
苏青黛前日还见过自己的哥哥,三十岁的他两鬓就有了白发,穿着粗布衣裳,一身黝黑,光着膀子在街角一家小超市门口卸货。
看到苏青黛伴着一群公司高管衣着光鲜地走过,苏青城低着头不敢认妹妹。
苏青黛心中苦涩,偏偏还要面无表情装作陌生人一般与同胞哥哥擦肩。
妹妹呢?为了去参加快乐女生,苏青叶早些年就和自己断绝了关系。苏青叶从小就一心想做明星,却总是遭到苏青黛的反对,最后终于爆发,和苏青黛大吵了一架之后离家出走,再也没有联系过。
这就是她和亲人的相处模式,淡漠到了无情的地步,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如今被这个小哥哥拉着,感受着难得的亲情。苏青黛多年冰封的心顿时溶解,只觉得有股热流往上涌,一开口,已经哽咽。
“哥——”
热热的眼泪夺眶,压抑十多年的情绪顿时倾巢而出,似乎要在这一刻全部发泄。苏青黛一把抱住苏青城,边哭边喊着,“哥,我好想你,想妹妹,也想爹爹……”这样坦然地拥抱,她不知道想了多少年了。
苏青城被妹妹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哭声吓了一跳,想到自家妹妹受的委屈,心下已经软成一片。小大人学着父亲一般拍打着妹妹的后背,柔声安慰苏青黛:“没事了,没事了。如今醒了就好,爹爹很快就回来了。你好好养病,我们都在呢……没事了,乖哦……”
心理年龄已经二十九岁的女人,抱着十三岁的哥哥嚎啕大哭。
很多天,想到这日的情形,苏青黛都在心底强烈鄙视自己。所幸她已经变成了十二岁的女童,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的哭泣,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返老还童,这样的际遇,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女人都想要的。苏青黛也就乐得扮演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每日乖乖背着书包领着妹妹去上学。
苏青城和苏青黛虽然是同年级不同班,但是早上是不愿意同她们一起上学的,一大早他总是手里啃着窝窝,随着一帮男生一溜烟跑了。
“苏青黛,你有没有带多的红领巾?我忘记带了……”
苏青黛牵着妹妹苏青叶走在路上,后面一个女孩子急急地追了上来,苏青黛看着气喘吁吁的阿英,有些好笑。
幼年的苏青黛和阿英关系挺不错的,阿英虽然有些懦弱,倒也是个善良的姑娘。
可惜她的妈妈是个势利眼,当年苏青黛三兄妹被当作皮球在亲戚间踢来踢去,阿英曾经去求过她妈妈收留他们兄妹仨,却只求来了漫天的扫帚。
墙倒众人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受欺负的永远是那些穷困潦倒的人。
看到苏青黛不说话,一旁紧跟着上来的刘月萍掩着嘴娇笑了起来:“阿英,我早就告诉你了,让你去了学校找班长。青黛又不是咱们班的,她肯定留着多的红领巾借给自己班上的人呢。我可是听说了,她们班上谁借给谁红领巾,是可以记录到好人好事薄上的。”
阿英一听这话,脸色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怀疑地看着苏青黛。
苏青黛听着刘月萍阴阳怪气的话,却是心一沉,脸上露出不耐烦来。
她在DB公司工作七年,一直和那些人精打交道,肚子里的弯弯肠子一堆,满肚子都是阴谋阳谋。刘月萍还没有开口说话,光看那闪烁的眼神,苏青黛就已经知道这女孩子不好相与。
十多年前的记忆已经模糊,苏青黛也不记得她儿时是不是和这个叫刘月萍的女孩子交好。但如今听她那口气,苏青黛已经绝了和那女子相处的心。幸好这刘月萍和他们不是一个村的,要不然低头不见抬头见,苏青黛可没有那么多美国时间搭理她。
从书包中抽出多出来的那条红领巾,塞到阿英手中,苏青黛就拉着苏青叶径自朝着学校去了。
被无视的刘月萍气得脸色通红,眼睛里闪过不甘,跺跺脚,也不理会叫唤她的阿英,直接朝着学校跑去。
到了学校,苏青黛看着妹妹进教室坐好,她才走进了六年级三班的教室,放下书包,望着自己手中的书本发呆。
她由2011回到了1994,这个时候的清河村,还只是一片沉寂的荒芜,一片片连绵的都是山,只有一条清河穿过,与以后的那个被称作世界历史奇迹的旅游胜地似乎没有半点关系。
谁能想到,在那片绵延的山底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历史古迹呢?
九四年,正是深圳改革开放大肆发展经济的时候。
苏青黛的父亲和村子里其他的年轻人一样,都远赴广州深圳打工,据说那里好找工作。许多留守儿童在村子里和老人相依为命,苏青黛没有爷爷奶奶,苏父便拜托苏青黛的叔叔婶婶照顾自己。
说来可气,苏青黛的叔叔一直身体不好,只能呆在家中务农。这一年更是演变成了痨病,愈发瘦弱起来。
苏父也知道自己的弟弟日子过得不好,当时将兄妹仨交给弟弟的时候,就说好了每月三百的补贴。九四年那会儿,肉才三块钱一斤,两百的补贴算是不少了。在清河村这种穷乡僻壤消费又不高,三百块能做很多事情。
奈何苏青黛的婶子是个贪婪的人,最开始的时候还能买点肥肉让兄妹仨开开荤,后来就越来越过分,开水白菜和稀粥。
仨兄妹挨不过,最后只能向父亲告状。苏父是个老实人,和弟媳几番说理说不通。最后无法,只能让兄妹仨住家里生活自理。
苏婶子一见苏父这般,却是不依不挠起来,甩着脸子给苏父看,还常常和邻里嚼舌根说些难听的话。常常跑到苏青黛家的院子里偷拿鸡蛋不说,还反说仨兄妹不尊敬长辈,专干偷鸡摸狗的事。
这些,当年的苏青黛不懂得,不代表如今的苏青黛看不明白。
若不是当年苏婶子这般胡言乱语败坏了仨兄妹的名声,又怎么会使得后来的兄妹仨在亲戚间被抛来推去?
再后来呢?苏父所在的工厂倒闭,父亲不得不回家乡。回来后就开始跑长途运输,不久就出了车祸过世了。
苏青黛记得,当时肇事者想要私了并赔款补偿,苏家的亲友却都决定要打官司,偏偏苏家婶子拉着不同意,官司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最后到底赔偿了多少钱,苏青黛仨兄妹并不知晓。当时钱是苏婶子收着,说好了是代为保管,将来等仨兄妹成人之后再交给他们。
岂料当苏青黛考上大学去找苏婶子时,她却翻脸不认账。若不是当时的哥哥跟着隔壁的连大叔去跑了好几次长途运输,怕是连学费都备不出来。
思及这些,苏青黛的脸上不由得露出恼怒和忿恨来。当年那些过河拆桥或者落井下石的人,她这一世都要慢慢来收拾!
如今她回到了十七年前,算是上天给了她机会。她手中握着二十九年的人生经历,丰厚的知识,以及十七年的先知,她绝对不要再像前世那样浑浑噩噩过下去!既然母亲已经过世,她无论如何也要护得父亲的安全,出人头地,不再给别人欺负自家人的机会。
走过来收作业本的姜晓吓了一跳,先是看到苏青黛脸上的嘲讽,然后是恼怒,忿恨,最后又像是兴奋一般的神情,变化太快,让姜晓有些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问道:“青黛,你怎么了?作业写完了吗?”
苏青黛侧头,看到姜晓打量着她,顿时有些尴尬有些担心,她刚刚发呆,莫不是被这小姑娘看到了吧?她如今可不是原来那个愣头青的苏青黛了,还是注意些别被人发现才好。
“做完了,不好意思,上次生病还没有好,这几天精神就不太好。”
这话说完,苏青黛匆忙从书包里翻找作业本,这时,姜晓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急急从苏青黛的课桌上拿起了苏青黛的本子。
“咦——青黛,这画是谁画的?画得真好!”
苏青黛一抬头,就看到自己随意涂抹的画已经到了姜晓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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