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隋西京长安到东都洛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出长安后沿渭水一路东行,过渭南、华阴,地势渐陡,进入分隔关中与中原的崤山,扼守在这里的潼关素有“三秦咽喉”之称,地势险要。再出关向东,渭水汇入黄河,地势突降,泥沙沉积,与南方的洛水共同冲击成一带平原,洛阳大城就据守在几条河流汇聚处、平原之上。
不到八百里的路程,如果飞骑赶路,两三天即至。走得悠闲一些,十几匹骏马前后相偕而行,偶尔小跑一阵,日憩长亭夜宿驿站,四五天过后,唐公府的一众人等也已经走出四塞环绕的关中京畿之地,验文牒过了潼关,顺官道沿谷水而下,来到平原地带。极目眺望,天苍野阔,令人胸怀为之一爽。
“二郎,前面就是新安驿了!”一个十三四岁的李府小仆骑在马上,喜孜孜扬鞭指住天际隐隐浮现的城宇廓影,“今晚再住一夜,明天加把劲赶路,天黑前就能进洛阳!”
这队人马冒着寒风骑行数十里地,都是又冷又乏,闻言精神一震,相顾有喜色。但这队人的首领——李家二公子世民,却只心不在焉地抬了下头,应道:
“是吗?那你先带文牒去新安驿,报知驿丞唐公府的马队到了——王保,记得告诉驿丞这些马是‘进上’的,叫他不得怠慢!”
名叫“王保”的小仆吐吐舌头,暗悔自己多嘴,没来由又揽了活计,但家主已下令,无可违拗,只得答应一声,接了文牒当先飞驰而去。
一直骑行在李世民身边的柴绍,本是受岳父李渊所托,出京同行来照顾年轻的妻弟,此刻打量这头束麻帻、身披白裘、一路郁郁寡欢的少年,柴绍安抚地微笑道:
“二郎这次出京办事,可是比从前稳重多了。果然成家以后就是不一样,难怪岳父他老人家放心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你。”
李世民望姐夫一眼,勉强回了个笑脸:
“姐夫别夸我了。要我看,爹爹叫我选送骏马贡给主上,其实是因为——我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有添乱的份儿,所以赶紧打发走……”
话是这么说,李世民心中却很清楚,他此行的“献马”之举,关系到李氏全家的生死荣辱,远远比在家为母理丧重要得多,也困难得多。
思绪又飘回在家中那一天,他哭母昏绝后醒转,去见父亲要求帮忙理丧,父亲却交给他另一项要务——“去我家在鄠县的庄园,从爹蓄养的那些好马中挑出最上等的几匹,带去东都洛阳献给圣上。”
他记得自己那时吃了一惊,询问:
“爹爹是要以此向主上表忠心,打消主上对我家的猜忌吗?可是天子富有四海,区区几匹骏马,他未必放在心上吧?弄不好,爹爹倒会因此落个‘奉迎佞上’的恶名——爹不是一向很忌讳这个吗?”
父亲叹口气,苍老的脸上仿佛又多了几条皱纹:
“这时候想起来献马,你以为太晚了是吗?其实,这是你娘生前的意愿啊……早几年她就跟我说过,当今主上最好声色犬马,家里养的那些良驹,一旦传扬出去,主上一定心中不快,不如先献了上去。爹爹当时也是你这个想头,不愿意象宇文述、王世充那些小人一样,落个奸佞名声,所以没把你娘的话放在心上,后来内廷你王家表姐果然传出消息,主上对此很不高兴,几次升迁都没爹的份儿,现在又出了‘李氏当王’的图谶……唉,世事如此,爹还撑什么‘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场面呢?毕竟是保全身家最要紧哪……”
再叹息几声,李渊回答儿子的另一点疑问:
“至于说到天子富有四海,不错,单凭几匹马,是不足以挽回天心,所以关键在于这献马的时机和说辞——世民,你说,杨玄感之乱平定后,主上最心念急切的是什么政事?”
“征高丽,”李世民想也不想地答,“二征高丽因杨玄感叛乱而功败垂成,主上心中不甘,还要征伐第三次。”
“不错,”李渊颔首,“你虽不在朝,但想必也听说了,两次兵败辽东,国家元气大伤,朝野民间对主上颇多微词,一些重臣更是誓死直谏拦阻,惹得主上大发雷霆?”
李世民点头,听父亲道:
“因此这时机,我家献马才恰到好处——马者,武也。此刻我家贡献良马以充御用,那就是表明,陇西李氏全族对大隋天子忠贞钦服,竭尽全力赞渝圣上发扬武功,踏平天下,威凌万方……平日里,圣上或许既看不上几匹马,更不在意臣民的钦服赞誉,但在这当口,一句‘赞同征辽’的话,就能让圣上龙颜大悦铭记在心了……”
十五岁的少年恍然受教,不觉钦佩起父亲的良苦用心。毕竟是在朝为官三十年的老辣臣戚,万事不做则罢,一做就能直击要害事半功倍……
想想仍然有不明白之处,李世民最后问:
“爹爹真的赞同主上三征高丽吗?”
中年唐国公拍拍儿子肩膀,苦笑:
“这个,不是爹要考虑的事了,你也不用操心。你如今要办好的,就只是选马和进呈时的奏答……”
其实还是有点不放心的,对自己这个从小骄惯任性的次子,李渊不能不反复多次叮嘱,觐见皇帝时要恭敬、服帖、千万不可顶撞……如果单只“觐见皇帝”一项,李渊大概会派自己沉稳温和的长子去?
选了年尚青涩的次子,一是因为他挑选马匹的眼光在兄弟中是最好的,到长安城南鄠县的李家庄园选完马后即可上路,不必再耽误时间,二是,据说从长安到洛阳的路上也有盗贼出没,李世民弓马娴熟武艺高强,由他押送骏马,相比之下要安全得多。
“这一路倒是还算平安,”李世民笑向柴绍道,“出京前,我还听说关外江南多有乱民起兵占据山林,响应杨玄感为盗,打劫来往行人财物,我们走了六七百里,竟然一处都没遇见。”
“那是都被朝廷天兵镇压下去了,”柴绍答道,“月前,屈突通老将军擒杀杨玄感后,又率军在这一带剿散了乱军韩相国部的十几万人,听说大将张须陀也在山东攻破数十万盗贼军,连一个胡人武将王世充都在江南连战连捷。那些农夫暴民们聚在一处,看上去声势吓人,可真要跟朝廷的精兵对抗,差远了!”
“是啊,”李世民点头道,“乌合之众,只凭人多济得什么事?打这些盗贼,我关陇府兵以一当十都绰绰有余!”
郎舅两人在马上谈谈说说,越过官道边高四尺上狭下阔的土堆——标志里程的“五里堠子”,前方的新安城驿在黄昏暮色中愈发近了。小仆王保持牒通告过驿丞,又拨马转来,回到队中带路入驿歇下。
得知是唐国公府进献给皇帝的御马到了,新安驿丞果然不敢怠慢,亲自出来迎候,紧着喝叱下属卸鞍牵马、收拾物料、准备餐食、铺设房帐,将这一队人马都让进驿内。柴绍现任着“太子千牛备身(东宫侍卫)”一职,李世民身为国公之子,也有门荫,两人在驿站别厅安顿下来,准备在此过夜。
正忙乱着,忽然门外又有人传报,说是奉敕押送的天牢囚犯进驿。
接运罪囚也是驿站的份内之事,驿丞再度出迎,只见十几个押运监使引着一辆极大的囚车,车中用铁链锁了几人,辘辘声中推进院里。
柴绍和李世民在马厩察看一下马匹,见并无异状,并肩出厩回房安歇。走过院子时,柴绍向那些车中囚犯望了一眼,忽然低低“咦”一声。
“姐夫,怎么了?”李世民问。
柴绍没有立刻回答,走进别厅房中,反手关上门,才说:
“那些囚犯中有一个我认识——是曾经与我同为东宫千牛备身的蒲山公之子、李密李玄邃。”
“李玄邃?”李世民惊问,“是牛角挂书的那一个?”
“不错,”柴绍点头,“从前我和他一同在皇宫值守宿卫时,有一天,当今圣上升朝,偶尔顾盼间看到了玄邃,向他注目良久,传宇文述将军上殿,说了几句话,宇文将军就下来叫走玄邃,第二天听说玄邃告病,从此不再入宫当值。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慢慢听说,是主上告诉宇文将军:‘左仗下立着的那个黑肤小儿目光异常,不要再令他宿卫!’宇文将军是个会办事的,把玄邃叫出去说:‘你如此聪明,厕身于三卫中值宿有什么出息?不如好好读书,以才学求高官厚禄才是。’玄邃也就知趣告病,回家闭门读书……”
两人沉默一会儿,都想着李密这一告病读书,某日骑牛出门去拜访当世大儒,随身携了一卷《汉书》,把书轴一端挂在牛角上,自己手执另一端展开,边骑行边默诵,这副用功模样恰好落入当时的宰相越国公杨素眼中。杨素自后蹑行,问他读的是什么,得知是《项羽传》后,对这个勤勉书生愈发另眼相看,不但引为座上宾客,而且让自己的儿子杨玄感与之深相结纳。这段“牛角挂书”美谈传扬朝野,却也种下了李密今日的祸因。
“杨玄感起兵作乱后,特地派专人迎接玄邃到军中出谋画策,”柴绍叹道,“听说玄邃着实为他献了几条好计,出了不少气力。如今杨玄感兵败,玄邃身为他的谋主,落入法网,只怕是难逃一死了。”
李世民嗯了一声,笑问:
“姐夫曾与他有同事之谊,眼见他就要命归黄泉,不过去打个招呼送送行吗?”
“如果是平日无事时,自然要去的,柴绍岂是胆小怕事之人?”侠名远播京畿的青年剑客扬眉笑道,“但你我现今肩负岳父他老人家重托,不宜与叛党有所牵连招惹是非——二郎,刚刚还说你稳重多了呢!”
他语气暗含责备,显然是看透了妻弟的伎俩。李世民低头偷笑,他果然是对安置在对面房中的那个叛党谋主、牛角挂书的黑肤小儿很好奇,想跟着姐夫过去瞧瞧李密的模样,没想到这点心思被柴绍一语就道破了。
就在此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笑语声,阵阵酒肉味道也顺风飘过来,听方向正是来自对面那间安置囚犯和差人的房子。
李世民和柴绍二人面面相觑——听这欢闹声音,对面房中那十几人简直象在吃新婚喜宴,哪里有“押送钦犯”的严肃警惕样子?
实在按捺不住,李世民找个借口出房,向守在屋外的小仆王保招招手,主仆二人在院内兜个圈子,趁人不注意绕到对面那排房后。
房后紧贴着一人多高的院墙,中间空隙勉强可容一人侧身挤进去。李世民打手势叫王保在外望风,自己挤进空隙中移动,好在挪了没多远,就来到后窗下。押运囚犯的一行人住的是驿站偏厅,规等较低,后窗上糊的纸有年头了,洞眼很多。李世民凑到一个洞上往房中看,见屋内点着两盏油灯,颇为明亮,囚车里的犯人早放了出来,与押运差役们杂坐在一起围桌欢饮,一共有二十人左右。
他并不认识李密,但盯着那四五个身穿囚衣的人扫视一遍,很快就找到了目标——是那个坐在西北角、肤色微黑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吧?
很难说出来他是凭什么判定的,这四五个囚犯年龄相差不大,也都是神色郁郁强颜欢笑的样子,半跪半坐着为差人们斟酒挟菜,一眼望上去几乎毫无差别……可那个年轻人就是给人镇静内敛的印象,一双黑白明澈的眸子偶然一转,目光如刀锋般锐利逼人。
“这一路走过来,每晚都劳烦玄邃破费宴请,怎么好意思呢?”一个差人头目手拿酒杯向那年轻人笑道,“说实话,兄弟我对玄邃兄的为人佩服得紧,要不是……唉,我真想交交你这个朋友!”
“王监使太客气了,”那年轻人李密道,“我等是将死之人,这些日子多承监使们矜怜照顾,感恩不尽,供奉些酒食乃是份内之事,何劳挂齿?而且明日就要进东都了,我等的死期将至,这些剩下的身外之物——”
他伸手进怀中去掏摸,十几个差人全都瞪圆眼睛观看,见他果然掏出一个软布囊,放到桌上慢慢打开,顿时一阵金光耀眼。
“不瞒监使们说,这些碎金子,都是我从叛贼杨玄感幕中带出来的,如今也只剩这些了,”李密笑笑,“我等走到这一步,是咎由自取,也不敢埋怨什么。这些碎金就献给监使们,恳请看在这一路同行的份上,明日我等伏法后,给买几口棺材收尸薄葬,下剩的就请监使们笑纳。我等九泉之下,深感大德!”
说着,几个囚犯起身,倒头就拜。那些差人们忙扶起来,王差官叹道:
“玄邃放心,弟兄们都不是没义气的人,就算没收你的金银,难道会眼看着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不成?这事就交给我了!”
一边说,一边老实不客气地伸手去抓碎金块。李密见状面有喜色,再次深深一揖,又说了好些感激谢恩的话。差囚双方这下子更是亲热融洽,拉肩拍手的好似结拜兄弟一般,看得李世民在窗外直摇头。
“这么多金子,一时也用不尽,不如眼下给驿丞点好处,叫他再给我们搬几坛好酒来,也算给玄邃他们送行!”一个差人兴高采烈提议,得到众人一致欢呼赞同。那差人出门,片刻就把驿丞请了进来。
听说这帮人还要酒喝,驿丞面有难色,但手中被塞进两块碎金后,脸色立时一变,满面堆笑声言“驿仓里还有专供上用的几坛玉露春,我这就叫小子们取去”。刚刚转身,李密又叫住他:
“天色也不早了,烦请贵丞过会儿再叫下人们送几桶热水来,我们吃完酒好服侍监使们安歇了。”
驿丞满口答应出门而去,在后窗窥看的李世民动一下身子,觉得骨头都僵立酸麻了,便也悄悄退出墙隙,和小仆王保趁黑溜回院里。
“二郎看见什么了?”王保低声问,“房里的人在商量造反吗?”
李世民一个踉跄,笑骂小仆:
“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看谁都象想造反的……”
正说着,忽听左侧院墙上木叶响动声异常。他是从小练武的人,耳音极好,反应也快,转头去望,只见墙头外树杈上有张蒙着黑布的脸孔一晃而没,留下大树空枝好一阵摇晃。
李世民停步思忖片刻,脸现微笑:
“好玩了……有人今晚要劫囚吗?”
“二郎,怎么回事?”王保兴奋询问。
“李密出钱买酒,打算灌醉看守差役,”李世民道,“外头又有人接应……这世道不太平啊!”
“那我们怎么办?”少年小仆摩拳擦掌,“要不要帮着驿站擒拿越狱叛贼?”
李世民抬头望一眼自己住的驿房,想回去跟姐夫商量,却又想到方才柴绍“不宜招惹是非”的说辞,心知商量也是白商量,柴绍一定不答应卷进来。
可是……如果“助驿擒拿叛贼”有功,这消息报到皇帝那里,皇帝会不会龙心大悦、因此对李家更增赏识信任呢?
“最要紧的,是把我们的马看好,”李家二公子下指示,“严防乱党抢马逃走——那我们就死定了!其次,防止越狱擒拿叛党是护驿兵丁的职责,你可以去跟驿站的人套套近乎,提醒他们今晚看好门……”
轻轻一笑,李世民又道:
“我估计,今夜会很热闹,什么马棚失火、夫妻闹架、谎报军情、冒充大官,各种声东击西的伎俩说不定都得使出来。整斥我家儿郎,照分派好的位子给我守住,谁也不准掉以轻心!”
王保答应一声,飞跑而去。李世民悠闲自在地踱回驿房,又跟姐夫闲谈几句,夜深便即各自安寝。
这一夜他睡得并不踏实,时时准备着听到报警声跃起,先守好自家进贡的马匹,再想法子帮助驿站拿贼。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却一直未听到什么大响动,到了后半夜,也就迷迷糊糊地做梦去了。
梦中光怪陆离的事物层出不穷,一一如过眼云烟掠走,到得后来,不知怎么的,他竟梦到前夜偷看到的李密向差役贿金饮酒场景,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在他耳边响起:
“天色也不早了,烦请贵丞过会儿再叫下人们送几桶热水来!”
“不对!”
李世民从梦中惊醒,大叫一声翻身坐起。这时窗外天色已然蒙蒙发白,雄鸡报晓声透纸而入,是黎明时分了。
心急火燎之下,李世民顾不得穿外袍,只着中衣跳下床,踩着靴子出门,跑过被微曦晨色笼罩的寂静院落,直奔对面房屋。
先是举手敲门,室内无人应答,再用力顶撞,驿站老房子毕竟不结实,薄薄的木板门竟被他两三下顶开,李世民冲进室内一看,满地满坑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差人,酣声震天。
身穿囚衣的钦犯均已踪影不见,满室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