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澹台仪倒是玩的开心,李北殷则思前想后,唉声叹气,他年纪尚轻自是不懂欣赏这湖光山色,一派清明。一想到沈爷爷方才动情而泣,便觉得内心愧疚难当,烦闷拔着身周的湖草扔进湖水中,溅起点点涟漪。
澹台仪胡闹了一阵,跑过来蹲在他身边,笑道:“小官人还在生掌门的气?”
李北殷摇摇头,道:“没有……你别理我了,龙门洞的师兄弟们都说我是只会给来带来痛苦和烦恼的灾星。你且离我远些,别伤着你。”
澹台仪见他言语悲戚,自暴自弃,索性也坐在地上,定定道:“我爹死的时候,我和你一样,也很难过。每天都难过,什么都做不成,掌教师傅就带我来这里,让我对着湖水练功,一声也不许哭。”
李北殷惊道:“你父亲……你不是说掌门救了你和父亲的吗?”随即他低声道:“是了,那掌门见死不救……。”
澹台仪摇头道:“不是的,我爹是被番僧所伤,掌门和掌教为他运功疗伤,整整一天一夜,也无力回天,掌教说他的五脏六腑,全都碎了……。”
说着她想起伤心事,仍忍不住泪眼婆娑,敛起袖子擦了擦脸蛋,笑道:“后来,我爹就把我托付给了掌门和掌教师傅,虽然严厉,她们都对我极好的。我家本在沅江边上的一个村庄,发了洪水逃难到了北方,爹死后,家便没了……峨眉山就是我的家,掌教和掌门便是我至亲的人。”
李北殷歉声道:“小妹妹对不住,我方才不该这么说你师傅们。”
澹台仪笑道:“这不能怨你的,这事是掌门不对,我分得清!”
随即她又说道:“可是小官人,你不能就这样意志消沉的活下去呀,你想想你一天愁眉苦脸,带着沈爷爷也陪着你难过。”
李北殷低头不语,良久才说道:“你说得对,我若是还每天愁眉苦脸的,沈爷爷也过得不快活。”
澹台仪转了转眼睛,说道:“这便对了……相由心生,假着一张脸很快就会被沈爷爷看出来的,你要令自己真正快活起来。有难过的时候就想想开心的事,人自然也就开心了。”李北殷挠了挠头,只觉得没什么值得自己开心的事。
澹台仪道:“我最开心的事,就是每天起个大早,爬到峨眉山最高的顶上,等着朝霞出来。掌门师傅说那是‘金顶祥光’,是日出、云海、佛光、峨眉圣灯交汇的奇景!”
李北殷歪着脑袋,问道:“看日出又怎么会令人高兴。”
澹台仪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总之看着就是极开心,心里暖洋洋……若要我说个道理出来,可为难了……咱们佛家说人生有八苦,众生活在世上要历经磨难,才能达到心境明通,才能升上天呢!”
李北殷道:“受苦是不假,升天升仙一说可别当真。”
澹台仪笑道:“哎呀,小官人你真的是个闷葫芦,怎么逗你都不开心,那我颂佛经给你听吧。”
说着两个小家伙宝相庄严的端坐起,一个给一个念佛经,一个装作醍醐灌顶,聆听大道的样子,好不滑稽。
李北殷耍着耍着,凄苦道:“我爹和我娘,他们真的有那么坏吗?为何所有人都要杀死他们才甘心,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以后会升天吗?”
澹台仪见小官人看向他,眨巴着大眼睛道:“掌教要我背的《杂譬喻经》,里面有很多很吓人很可怕的故事,可故事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尾呢。”
李北殷忽然脸色一凛,赫然怒道:“我父亲娘亲不是坏人!没做坏事!不恐怖也不吓人!”
澹台仪被他吓了一跳,登时就呜呜哭了起来。
李北殷一看自己吓到了小妹妹,连忙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却听澹台仪哭喊道:“小官人,我没有说你父亲娘亲,你做什么这般唬我!我最怕别人唬我骂我了!”
李北殷愧疚难当,连忙安慰她,一会扮乌龟,一会儿又往脸上抹泥扮小丑,手忙脚乱才把这小丫头惹得破涕为笑,道:“小官人你可真丑真滑稽!”
李北殷笑道:“丑也好滑稽也好,你不哭就是最好的了!”
突然,李北殷只觉得体内一阵剧烈的绞痛,捧着心口趴在地上,全身由檀中分为两半,一边如同浸在寒潭冰水中阴冷刺骨,全身结冰,另一半又如浸在熔岩里炙烤,全身发肿,皮肤如同汗蒸一般,几近灼烂。登时五内俱焚,半身僵直冰冻,青烟直冒。
澹台仪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回头道:“沈爷爷!掌教师傅!你们快看看!小官人发病了!”
沈山崇闻言一惊,缩地成寸便向前奔去,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却见他全身一半结冰凝结,一半炽热冒汗,又是那体内的“九襄真气”作祟!
沈山崇点住他两手“少商穴”,“阳池穴”,有极快的封住他背脊“肺腧”、“神堂”、“风门”三穴,防止夜间阴气灌入。
苏素玉赶来也是大惊失色,她从未见过被九襄道典武功所伤之人,竟是这般可怖模样,又是心焦又是可怜,与那练功阴阳失衡,走火入魔之人一般无二。沈山崇大喝一声,“苏丫头别愣着,来搭把手。”
苏素玉盘坐在地,沈山崇道:“我龙门内功守雌阴柔,极难把控火候,而这孩子体内道气时阴时阳,变化无穷,多一寸一毫都有性命之虞!稍后我重开这孩子风门穴,你从右侧将峨眉纯阳功输入他体内,我从左侧打入,尽量维持在一个阴阳鱼内。”
忽见两人同时出掌一青一红,两道截然不同的真气灌入李北殷体内,少年惨叫一声,体内闷雷滚滚,霹雳作响。
他脸上一阵阴青一阵赤红,两道截然不同的内力与他体内九襄真气制衡,那体内玄妙莫测的真气渐渐被控制收敛,苏素玉一阵皱眉,只觉得他体内真气完全无法掌握,亦无从炼化,惊叹之余不由得加大了力度。
沈山崇忙道:“丫头收掌。这真气只可制衡不可强压,不然这孩子非爆体而亡不可!”
苏素玉觉得那体内不可捉摸的真气果真反噬,壮大了几寸,急忙收起掌力,内功如江流般徐徐流入。
李北殷脸上一阴一阳,世事变化,脑中一片灼烧,哭喊道:“爹,你别骂我,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们别丢下我不管,爹……”
沈山崇闻言叹了一声,只道是这孩子被体内真气折磨的神智错乱,不知在说些什么。澹台仪拿出手帕帮李北殷擦了擦汗,随后紧张的躲在一边。
约摸着一刻钟之久,李北殷体内的九襄真气才慢慢稳定下来,两人同时收掌,峨眉山间又是一片青红交织,李北殷已是满身透汗,昏倒在沈山崇身周。沈山崇叹了一声,便将孩子扛起来,幽幽向山下走去。
苏素玉领着澹台仪跟在后面,山间月照,这孩子已被折磨的不成人样,怕是没几天活头了。
沈山崇边走边想,又对那峨眉掌门所作所为倍感气愤,自己活了几十岁,武林人尊为【泰山北斗】,竟然救不了自己的徒儿和儿媳。如今他们的儿子身受重伤,也是无计可施。他愤恼下一掌拍山,竟震得一块巨石从半山腰掉落而下,又被他一掌劈的粉碎。
苏素玉看着心里发酸,她心知沈爷爷修为参天,可以一掌开山劈石,却无法子去挽救一个孩子,有心无力的痛苦最难承受。
澹台仪看着李北殷被扛在肩上,已是形容枯槁,几近虚脱,扯了扯苏素玉的衣襟,泪眼婆娑道:“掌教,咱们回去劝劝掌门好不好,小官人……小官人怕是活不过几个晚上了。”说着呜呜的哭了起来,憔悴的哭声在山路上回荡。
苏素玉也是无奈的摇摇头,道:“你师傅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掌教心疼那个小家伙,终没有法子救他。”
苏素玉幽幽叹息着,正欲转身离去,又觉得心中极为不安与愧疚,怯生生跑上前去,从腰间拿出一封纸绢,递在澹台仪的手里道:“去把这个交给沈爷爷,师傅在洗象池等你回来。”
澹台仪捧着纸绢,哭声问道:“掌教,这法子能救活小官人吗?”
苏素玉摇摇头,道:“峨眉三阳荟萃,尤以掌门手中‘峨眉太羲功’最重要,我这篇‘炼阳神功’只起皮毛作用,救不了你小哥哥。可活着一天,就多一天希望,虽不能根治,但也聊胜于无。你记住,这件事万万不能让你掌门师傅知道:听到没有。不然到时候你小哥哥可真的活不成了。”
澹台仪乖巧的点点头,跑向前面。苏素玉看着澹台仪蹦蹦跳跳离去的身影,幽幽叹道:“试问这世间谁能伤的了沈爷爷和他徒孙半分,若是真有的,也只能是沈爷爷自己了。我虽骗了掌门,但也是为了峨眉与龙门修好,不至于大动干戈,伤了和气,希望沈爷爷能明白……”
随后便向回走去,身影消失在山路之上。
沈山崇扛着徒孙向山下走去,忽然听到身后那澹台仪一人跑了上来,沈山崇问道:“丫头,你家掌教真人呢?”
澹台仪把纸绢递给沈山崇,怯生生说道:“掌教她回去了,让我把这个交给沈爷爷。”
沈山崇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真乖。”
他正欲接过女童手中纸绢,六十年前那熟悉的场面忽然在脑海中浮现。
那年他初上峨眉,天寒地冻,躲在山崖下避风,当时他家道中落,被朝廷抄家,满门抄斩,无家可归,大悲之下躲在山崖下痛哭流涕,只觉得四海茫茫竟无一处可安身立命,正是一名峨眉女弟子策马而来,不但好言相劝,还赠他一篇“峨眉纯阳筑基功”,荐他上峨眉习武,正是那匆匆一面之后,两人却再无缘分相见。即使是沈山崇之后成为武林绝代宗师,也始终对那一面之恩念念不忘。有人说他是修道有成,已脱离人间苦海情欲,也有人说他终身不娶,不涉足人间情爱,是心中始终放不下那峨眉山下匆匆一面的【白马仙子】。
可究竟孰是孰非,真相只有这个已经活了快一百岁的老人自己才知道。
那时光仿佛重演,那峨眉仙子的音容笑貌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觉得与这小女童的童稚脸庞重叠在了一起,他耳畔又回荡起那一句“小兄弟!你学了咱们峨眉的武学,要匡扶正义,锄强扶弱!永远做个正直善良的人!”
那声音回荡在山间,白马银鞍,飒沓如流星,恍惚走过了六十载的光阴,重新向他走来。
他登时是神思飞逸,百感交集,把那女童脸上脏兮兮的泪痕擦干净,漏出一张如玉如莹的璞子,一看便是十足的美人胚子。
他笑问道:“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啊。”
澹台仪眨巴眨巴眼睛,笑道:“我姓澹台,单字一个仪!”
沈山崇又想起六十年前,他问向那姑娘姓名,那峨眉仙子直说她没有名字,是师傅捡上山的,大伙都喊她“峨眉丫头”。之后沈山崇想了许久,只觉得那样善良温柔的仙子,名字应该极为秀雅。他幻想了许多极为动听雅致的名字,可再也无缘分与她相见。
六十年后,又是在半山腰上,又是在他伤心落寞之时,又是这峨眉山上纯洁善良的女童递来了救命的纸绢,他心中只能叹声“缘分”。沈山崇随即失神道:“澹台仪,老道记住了,会记着一生的……”
他随即问道:“你掌教师傅她……”
澹台仪做了噤声的手势,随后低声说道:“掌教说这件事,都不可以让掌门师傅知道的。不然小哥哥就活不成了。”
沈山崇掀开纸绢,“峨眉炼阳神功”六个大字映入眼帘,登时心中一凛,心叹道:“这苏丫头虽是毁了容貌,心底却始终那般纯洁善良,她明知北殷是太冥和别人的骨血,依然悲悯他的身世……太冥徒儿啊,为师知道你一生行事向来刚毅不悔,但你可知道,你错过的,或许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啊……她宁可顶着峨眉最重的刑罚,也要救你的孩子。”
沈山崇已经数十年没有没有如此动情了,他修为高深,定力极是深厚,今日旧地重游,却真真勾起他心底最柔软的一方,他望着山路久久不语,随后幽幽道:“我龙门子弟,欠峨眉实在太多。”
李北殷从昏迷中醒来,只觉得头脑欲裂,天旋地转,澹台仪笑道:“小官人,你醒来了!”
李北殷脆弱的笑道:“谢谢你,还有掌教姐姐。”
澹台仪眼见他们爷孙二人将走,有些遗憾,泪眼道:“小官人,等你病好了,就回来峨眉,咱们一起去看峨眉金顶最美的‘金顶祥光’好不好。”
李北殷定定的点点头,剧烈的咳嗽了几声,颤声道:“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峨眉金顶,不见不散。”
说着两个小人竟伸出手掌,击掌为盟。
沈山崇抱着李北殷缓缓向山下走去,可澹台仪却觉得这似乎是最后的诀别了,在原地哭着挥手喊道:“小官人!你要说话算数,首先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让沈爷爷每天陪着你开心。”
李北殷深受她的感染,也哭出了声,道:“我会的!丫头等我呀!”
沈山崇见两个孩子就此离别,又回头看了看澹台仪,她一步三回头的挥着手,最后才恋恋不舍的转进山路另一侧,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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