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王聪第一眼看见的是窗外的白云。
白云悠悠,如梦如幻。王聪觉得自己正飘荡在云彩里,没有重量,四肢好像消失了一般。过了会儿,麻痹感才从四肢一阵一阵涌上来,涌上全身,让他不由自主的轻声哼哼。
原来是在医院呀!
他的叫声过于妖娆,没过多久,隔壁那床的病人终于忍无可忍,拉开了隔断两人的布帘。
“还能叫得再妩媚点儿吗?作为你的病友,我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若不是熟悉的声音,王聪绝对猜不到眼前这个被包得像个粽子的家伙居然是花杰!
王聪大喜,“杰哥,你没事儿?”
大粽子眨眨眼,“靠!把你包成个蝉蛹,拉屎都得找个人帮忙脱裤子,这叫没事儿吗?”
王聪悻悻的摸了摸鼻子。他发现自己除了有些酸痛,似乎没什么大问题,也不缺哪儿少哪儿。昨晚几乎被人掐死时的窒息感还历历在目,现在的自己却又毫发无伤,真是古怪至极!
看出了王聪的疑惑,花杰重新舒舒服服躺下,懒洋洋地说:“放心,你没事的。昨晚动手的都是寻宝队的行家,怎么说你也只是个外人,人家有分寸的。分寸?懂不懂?”
这不是魏大哥的口头禅吗?
王聪只得苦笑,“都是寻宝队的人?”
“没错。我不是常去‘垃圾场’找你贫嘴吗?其实也是顺便。每次出完任务,好东西都由老魏送去了交易所,差一些的就由我卖去了‘垃圾场’。”
“你跟他这么久,他下手还这么狠!”
见王聪有些内疚,花杰撇撇嘴,“别别别,我虽然挨了不少棍子,可谁让我手贱呢?自己做的事儿,得认。再说了,打成这样叫惨吗?我们这一行,三天两头打生打死,小意思。”
见王聪脸色忧愁,花杰心想,完了,话说重了,可别把这小子吓着了才好。
得赶紧换个话题。
“阿聪,昨晚那姑娘是你朋友呀?临危不乱,酷呀。”
“就那个不要脸的四眼妹?哼!”
张一楠猛地拉开另一侧的布帘,“哼什么哼?”
王聪哇的一声怪叫,险些从病床上摔下来!
“你怎么在这儿?!”
张一楠坐在病床上,懒洋洋地晃着小腿,不慌不忙的说:“王聪,你姓什么?你要是记得自己姓什么,就知道我怎么在这儿了。”
王聪撇撇嘴,“张一楠,你这就没意思了吧。”
仔细端详这姑娘之后,觉得她的相貌也有可取之处,另一张病床上的大粽子努力向她俩这边靠了靠,“张小姐,在下正是王聪的邻居大哥花杰。别看我现在脸上包得只剩眼睛和嘴巴,但只看这双眼睛,也不难发现我的帅气……阿聪,你不介绍一下这位朋友吗?”
果然是自称玉面小郎君的花心大萝卜,在病床上也不改浪子本色。
王聪很想躺在床上装死,“左手边这位,花杰,你也听到了,黎芮的邻居;右手边这位,张一楠,小时候的邻居,同学,我跟她不熟。”
张一楠小手支着脑袋,懒洋洋的说:“错!不是同学。我一路跳级,十年前就是你师姐了。”
花杰大惊,“都是邻居?难得的缘分呀!今天的气氛好呀,正好大家认识一下!”
王聪对花杰又多了几分佩服。气氛好?我怎么只闻到了消毒水的味儿?
张一楠眨了眨眼,“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肯定要问,你们怎么搞成这样的?”
花杰乐了,“不用问,我来说!你是不知道,昨晚小区里来了一帮当街调戏女孩的人渣。这种事情怎么能忍?我们仗义出手,英雄救美,以一敌十,打得血肉横飞……哎,别关帘子呀!你俩要干嘛?!”
张一楠伸手将王聪和花杰之间的布帘拉上,另一只手偷偷将一张小卡片塞进王聪手心。她俯身贴耳,压低声音告诉一脸茫然的王聪,“我打赌输给了阿姨,愿赌服输,给你留个纪念吧。”
王聪心中一惊。除了张一楠,再无第二个人还用‘阿姨’来指黎芮。
她们俩打赌?
为了拉开布帘,花杰险些摔下床。他盯着两人,眼睛大得像个铜铃,“你俩,亲嘴啦?”
王聪吓得一个激灵,“没有!”
他才不跟四眼妹亲嘴呢!
“白痴。”张一楠双手负在背后,像个来探监的家长,“他被打成这样,当然是因为你花杰的麻烦。你的麻烦,我没兴趣知道。”
花杰笑着竖起大拇指,“酷!”
张一楠眨眨眼,“王聪,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知道的,对不对?”
王聪微微一怔,下意识的点头。他已经摸出了小卡片上浅浅的纹路,猜测这是一张芯片卡。张一楠是东方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的高级研究员,公认的天纵之才,可即便是她,也不能随意从实验室里拿走任何东西。
所以这张芯片卡的来历得保密,要不张一楠就麻烦了。
张一楠走的时候,从病床上拿起一本纸质书,竟然是那本熟悉的《艾比斯之梦》。
“借我看看?”
王聪微微一怔,这本书从黎芮的储物柜取走之后,不是和纸箱一起放在黎芮房间吗?
心中一动,他已明白,看来张一楠已经去过黎芮家里了。
他握紧小卡片,困惑不已,黎芮居然会跟四眼妹打赌?她俩明明在不同的实验室工作,有什么可赌的?
离开医院之后,张一楠打开《艾比斯之梦》,扉页右下角写着‘YN’,正是一楠的拼音首字母。
这本书原本就属于她!
她突然痛哭失声!哭得如此凄惨,默默开车的司机终于忍无可忍,小心翼翼回头,递给她几张面巾纸。
张一楠大怒:“苏阳,停车,给我滚下去!”
原来司机竟然是王聪口中的小苏老师!他呐呐的停车,将张一楠独自留在车内。没办法,谁叫张一楠是人工智能实验室的头面人物,而他只是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呢?
车内的张一楠依然在嚎啕大哭。
黎芮,我只是晚了一天,就让你多等了一天,你怎么就死了呢?!
三月初的一个下午,难得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张一楠决定出去透透气。
她不想思考人工智能芯片那恼人的出错,也不想思索新的设计方案,她只想让脑子放空,尽情的放空。她已经被一个问题困扰了太久,偏偏没人能帮得了她。
不,其实有一个‘人’能帮她,但对方不是‘人’,而是安全城内最强大的人工智能!
而张一楠的难题,偏偏不敢请教人工智能。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张一楠的一句‘滚蛋’被生生卡在嗓子里。
因为来人是黎芮,少时的邻居阿姨。张一楠虽然在实验室里无法无天,但对这位和和气气的长辈,终究是不敢发脾气。
当时黎芮手里还拿着一本纸质书,《艾比斯之梦》。张一楠从来不看小说,因为和数学相比,小说太无趣了!
“这本书现在很难找了。”黎芮惟妙惟肖的模仿书店老板,“每次去书店,他们都说,没有,没有,快走吧!好像我是森林里的女巫,这本书是我的邪恶法典。只要提到这本书,就会把厄运带到每一个去过的地方。”
张一楠有些好奇,“为什么?不过是一本小说。”
黎芮笑了,“也许它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也许是因为这本书里的机器人很不错,和最高委员会宣传的那些核区机器人完全不同。”
张一楠撇撇嘴,“那有怎么样?只是一个编造的故事。”
“一楠,正因为它是个故事才可怕呀。人类世界最强大的武器从来都不是机甲和战舰,而是人心和故事。”黎芮喃喃自语,“一个好故事总是能改变一切。”
张一楠摇了摇头,她完全无法理解,怎么觉得……故事比量子运算和复合电路复杂多了!
黎芮笑了,“一楠,你整天和人工智能打交道,难道不觉得它们也各不相同吗?”
张一楠微微皱眉,和我谈人工智能?那可是撞上了铁板。
她毫不客气,“机器人没有对错之分。数据决定了它怎么样,它就会怎么样。”
“那机器人和人类的战争呢?也没有对错之分?”
“当然没有。实际上,那依旧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本质上是有人给机器人设置了攻击人类的指令。机器人并没有真正的意识去做任何事情。或者说,它们没有和人类相似的意识。它们只是机器,不是人!”
黎芮笑了,“是呀,教科书上都是这么说的。战争虽然过去了很久,但只要核污染还在,阴影就不会消失,机器人就是被人类输入了错误的指令才滥杀无辜的机器,没有别的可能。”
张一楠用力点头,看她的反应,任谁都不怀疑,她的信念坚定不移:人工智能只是机器,绝无更高层次的意识!
“这本书写成的年代,我们在拥抱机器人;我读这本书的年代,我们在杀死机器人。一楠,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时代,往往只有一个声音。”
“我觉得不奇怪,人就是靠偏见活下来的。”张一楠把手放在双眼之间,用力向前水平伸出,“就像这样。直视前方也是一种偏见,所以偏见也不是个贬义词。人类之所以能够一直向前,正是因为只有一个声音。”
黎芮摇了摇头,“你觉得我们在一直向前走吗?”
张一楠微微一怔,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和科技鼎盛时期相比,现在的科技和生活指数都在下降呀!
“但我们还会继续往前走,这是肯定的!”张一楠用力点头,她从不怀疑自己。
黎芮幽幽叹息,“记不记得,在你十岁的时候,我带你和王聪去铁山水库钓鱼。”
黎芮看着远方,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在水库边,你听人说那棵槐树下的鱼最多,所以扔下我俩,去树下坐了两个小时。后来,我们钓了几条小鱼,你的桶却一直是空的。但你就是不换地方,坚信选的地方没错……记得吗?”
张一楠摇了摇头。其实她当然记得,那是少时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光,何况自己当时还被王聪那个白痴嘲笑了很久。
那家伙的每次嘲讽,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你拎着空桶回家。不管王聪怎么取笑你,你也不说话,更不认自己判断错误。我当时想,完了,你比我这傻儿子强太多了。”黎芮叹了口气,“你从小心性就好,从不退缩,一旦认准了目标就勇往直前。偏偏这么些年,你选择的方向一次也没错过,勇猛精进,无人能比。”
“可越是坚定的人,一旦有了怀疑,就会陷得更深,对吗?”
张一楠猛地站起来,一脸震惊的望着她!
“你怎么知道?!”
黎芮笑了,“我知道什么?”
张一楠沉默良久,“不错,我的确遇到了大麻烦。一年来,这个问题一直在折磨我,我怀疑自己可能做错了。”
“和人工智能有关?”
张一楠默默点头,“和一台高级人工智能有关。”
黎芮笑了,“要不要打个赌?”
张一楠一怔,“赌什么?”
黎芮在书的扉页写上‘YN’,然后递给张一楠,“赌你看完这本书之后,想再和你的高级人工智能朋友聊一聊。聊过之后,你的怀疑会渐渐消失,你会不再困惑,把这一年来想做的那件事情做好。”
“你是说那张智能交换芯片……”张一楠微微一惊,“你知道我正在做什么?!”
黎芮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混日子的普通实验员,哪知道你在做什么呀!”
黎芮的笑容柔和至极,有一种令人愉悦的魅力,张一楠突然觉得浑身通透,一时间兴致高涨,“咱们赌什么?”
黎芮眨了眨眼,“赌你的那颗芯片,如何?”
“赌就赌,谁怕谁呀!”张一楠一蹦三尺高,“咱们立时为限!”
“好呀,两个月怎么样?”
“好,要是我输了,五月八号那天,我就把那张芯片给你!”
黎芮笑了,“一言为定?”
“万马不追!”
见女孩飞快地跑远,黎芮大喊:“你输了之后,若是没法把彩头给我,就交给王聪吧!”
那个优雅而温暖的中年女子说话时的样子依旧清晰,仿佛一切是昨天才发生的故事。
苏阳告知她黎芮意外死亡时,张一楠震惊得几乎失去了意识!
五月八号,她还和黎芮在校园偶遇,当时黎芮还开玩笑地问她的彩头在哪。张一楠让她等一天,她只差一点点需要确认的了,一天就好。
可第二天,黎芮就死了!
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连一天也不等我?
我张一楠从来不是个失信的,可这一次,你让我永远失信了!
所以她很愤怒,甚至把小说偷偷塞回了黎芮的衣柜里!她要撇清和黎芮的关系!
可一天之后,最初的愤怒散去。她知道,某种意义上是黎芮改变了自己,和一个去世的人怄气,不就是和自己怄气吗?
所以她要见王聪,她要拿回属于自己的这本书。
书的扉页上是这么写的。
故事的起初,人类在机器人统治的世界里苟延残喘。主人公“我”以讲述故事为业,浪迹四方,偶尔也会参与人类团体袭击机器人运输队的行动。
某一天“我”与一个人形机器人不期而至,“我”与之交手,不敌负伤遭擒,被送到机器人城市的医院中接受治疗。那个击伤“我”的机器人开始每天给我念故事,同时与“我”约定,除非“我”自己要求,否则她(因为是女性外形的机器人)只会给我念那些由从前的人类自己写的、绝对不是这个世界真实历史的故事。
“我”最终发现,世界的真相跟“我”认识的截然相反......
我张一楠,原来就是故事里的那个‘我’。
那张神奇通过了测试的智能交换芯片既然无法交给黎芮,那就送给王聪吧,留个念想。
王聪躲在厕所里,小心琢磨张一楠塞给他的这张芯片卡。黑色的芯片卡和身份ID卡大小相当,外表抹上了一层透明散热胶,用来保护芯片和线路。卡片上有一个常用的ABus接口。机甲的智能中枢、大部分计算机的扩展槽、还有一部分手持的小型电子设备都能提供这种接口的插槽。只要找到一台设备,很快就能知道这张芯片卡是干嘛用的了。
为什么散热胶的表面凹凸不平呢?感觉是个便宜货呀。
王聪当然不知道,这层散热胶是昨晚张一楠偷偷溜进工具室之后,拎着比胳膊还粗的喷枪颤颤巍巍喷上去的!
王聪把家中找到的那张银色芯片卡也拿出来,两相对比。当然,他根本看不出什么。目前,他所知道的就是:芯片卡都是很贵的;自己莫名其妙有了两张,一黑一银;这两张卡分别是干什么用的,则完全不知道。
毫无头绪呀!王聪将两张芯片卡塞回口袋,打定主意找个时间去交易所出手,得先帮花杰还债!
回到病房时,屋子里多了两个警察,正是老熟人刘冬冬和钟陌。老油条刘冬冬正在笑眯眯的和其他病人闲扯;钟陌站在一旁,脸色有些阴沉。
王聪有些意外,还有事儿?
刘冬冬笑了,“不是什么大事儿。听医生说,你受了些小伤。不碍事吧?”
王聪摇了摇头,“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刘冬冬摆摆手,“警察嘛,就这点本事。”
他将平板递给王聪,“黎芮女士的事故,还有几个地方得签字。工作流程,你懂的。”
然后,刘冬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来这儿之前,有个女孩报警。你猜出警的地方是哪儿?你家!所以我们先去看了看。哇,场面真是火辣,找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厉害厉害。”
王聪不明所以,“啊?”
刘冬冬啧啧出声,“现在的债主收钱的时候都这么敬业吗?挖地三尺,把你小学时用的手写板都挖出来了。桌椅板凳就不说了,墙上也砸了洞,红字写满了半面墙……看来你真的欠了很多钱。”
王聪这才明白,老魏那个王八蛋收债收到了他头上,拆了黎芮那间屋子!
报警的女孩肯定是张一楠。王聪气得半死,不由看了看隔壁床的花杰,都是你干的好事!偏偏那小子蒙着头躲在被子里,像个死人!
刘冬冬又说:“不过我还蛮欣赏你的债主,盗亦有道。你母亲的房间,灵位,都还好好的,没动过。”
看着依旧默默无言的王聪,刘冬冬缓缓凑近,“不打算说什么?你在‘垃圾场’待了四年,可没听说你欠过钱。别不好意思。很多事情,我们确实不方便做;不过你要是主动提出来,也许我们就能帮点小忙了。”
眼前的中年警察虽说看起来有点儿油腻,但慵懒的笑容背后,好像有点儿真诚的东西。王聪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让他们出面呢?自己一时冲动帮花杰扛下了欠债,但要继续和老魏这种人打交道?
只是想想,他就头皮发麻!
如果能请警察给老魏定罪,甩掉这个麻烦……老魏把人打成这样,应该能定罪吧?老魏闯进自己家,应该是犯罪吧?
他不由有些心动。就在此时,隔壁的花杰开始咳嗽,咳得厉害,病床都因他的咳嗽而颤抖!
王聪慌忙把到嘴的话咽回肚子里!
花杰是在提醒自己,老魏根本不是刘冬冬能对付得了的。他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多话!
所以他只能冲刘冬冬摇了摇头:“没事,真的,小事情。”
沉默片刻后,刘冬冬释然一笑,起身走了。
钟陌默默跟着师傅走到门口,突然,年轻警察冲回了王聪的病床前,“想当警察吗?”
“啊?”
年轻警察眼神坚定无比,“考警察吧!找一件正经事情做。如果是报名之类的手续,我可以帮你!”
不等王聪回答,年轻警察转身就走。
也许他怕听到拒绝。
王聪心中一热。钟陌以为自己结交了坏人,会就这么堕落下去,所以才面色阴沉,所以才希望自己去考警察。虽说大家只是数面之缘,他却想拉自己回正路。
他和刘冬冬都算是好人。
而王聪结交的坏人,正躺在隔壁病床幽幽地说:“这俩警察还不坏。”
护士说你气都提不起来,就别说话了,重症监护病房空了个位置,把你转过去。虽然包着厚厚的绷带,花杰依旧艰难挥着还能动的几根手指告别。
走的时候他还不忘大叫:“钱的事儿,你别管了,放着我来!”
王聪苦笑道:“你先活着吧。”
平板突然一声轻响。是一封实时邮件,警局签发的死亡证明。
黎芮,2319年5月9日,死亡。
原来生命最后只有一行字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