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国,东京广佑寺,傍晚。
山门前香客如织,往来络绎,寺内大雄宝殿里有一尊北方第一大佛,有很多外地人都是专程来东京一睹大佛风采,牌楼下各色商摊比邻接踵,吆喝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繁热景象。
一伙乞儿身前放着破碗,懒洋洋地靠在墙角晒着傍晚的太阳,当中一位细瘦少年,肤色略黑,手里耍玩着一把破铁匕首,似是这群乞儿的头领模样。
这时一个乞儿从人群中奔出,猫下身子,在那少年耳边说了几句,少年眉毛一挑,收起匕首,也不招呼其他人,径直起身,大步朝远处走去,众乞儿见状,互相招呼着,蜂拥随了上去。
远远地就望见有另一伙乞儿正在搅扰香客,被众乞儿缠住的人,往往给了钱才能脱身,更有甚者,趁乱钱袋被摸走也是有的。
“四哥,马小过来了!”正在忙活的众乞儿立马聚拢过来,人数竟隐隐盖了对方一头,越众走出一个半大小子,正是太子河一带的泼皮头子胡老四,生得丑陋鄙劣,歪头斜眼,趿拉着懒汉鞋,挑衅地看着大步流星过来的马小。
马小掌管的白塔和广佑寺这一带是游人最多的地界,但马小为人讲道义,只允许众乞儿按规矩行乞,不准偷盗,别处的泼皮几次想染指这一片儿都被马小给归拢过。
“马小!打今儿个起,白塔这片儿,归我!你爱乐意不乐意吧!”胡老四比马小高出半头,远远地便扯着破锣嗓子叫道。
游人们“唰”地分开,自动腾出了一块空地来,都是常看热闹的主儿,这套业务,不用教。
“咦,锦囊没啦。”人群中一位少女惊咦道。
马小扫了一眼说话的少女,只见那少女豆蔻年纪,生得肤如凝脂,明媚照人,看样子有些生气,小嘴儿微微撅了起来,嘴唇儿翠嫩欲滴,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小姐别急,奴婢帮您好生找找……”少女身边的婢女安慰道。
马小回过神,抿起嘴,低着头继续大步走向胡老四,也不废话,临到近前,猛然加速,冲上去扬起手里的匕首,一刀就扎向胡老四的脖子!
“四哥!”胡老四身后众乞儿吓了一跳,胡老四也没想到马小二话不说上来就下死手,下意识往后一躲,嘴边被铁匕首豁开了一道口子,霎时血流如注,淌了一身。他吓得胆儿都长了毛,捂着脸转身就跑,带来的众乞儿也跟着没命的跑。
马小身后的众乞儿齐发一声喊,操着短木棍冲上来,追打着胡老四众人,直打得众人哭爹喊娘,都嫌自己跑得慢,恨爹娘少给生了一条腿。
胡老四引着众人进了一处僻静的死胡同,这胡同幽长,三面高墙。马小众人尾随而至,一看是死胡同,便都住了脚喘粗气。
“唔,快,上墙!”胡老四捂着脸,负痛说道,马小众人这才发现胡同尽头高墙前备了一架长梯,胡老四一伙人快速上了墙头,把梯子也扯了上去。
马小楞了一下,身后胡同口的两扇木栅栏突然合上,栅栏外又被人下了门栓。
这时三面墙头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面色不善的泼皮闲汉,人手两块青砖,不怀好意地看着马小众人。
“马哥,南城疤拉眼儿,城隍庙丁棍儿,前门麻五,西槐街铁牛儿,烟粉街白皮子,再加上太子河胡老四,东京城有号的泼皮都到全了。”马小身边一个乞儿低声说道。
“马小兄弟!”墙头上一个中年泼皮头子说道,“今天引你到这儿,咱爷们也是不得已,你说你,守着那么大一个香饽饽,不让别人吃就算了,自己也不吃,每次有人去跟你打商量,你也不给个方便,咱爷们呢,也属于先礼后兵了,今天,要么你答应咱,以后白塔这片儿,大家各凭本事切货,要么,就对不住了,两条道儿,你挑!”
金国,东京辽阳府,芦苇河平民区。
“大少爷,这是这个月的月例,账房是越发吝啬了,比上个月整整少了一半啊,我质问那账房管事,这区区一千文钱,够干什么,现在市面上一斗米都要三十文,哪知他倒似占理一般,竟说嫌少可以不要,您听听,这是什么话……”一户民宅小院里,一个下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对一个坐在石桌前看书的少年说道。
这少年身着淡青色胡服,生得眉目清秀,给人一种磊落温润之感,听罢放下书卷,“梁叔毋须动气,一千文,我们这个月多做一些活计,省着吃用,想来也够了……”
“少爷,奴才操持贱业也就罢了,您能不能别总去了呀……”
“梁叔,劳动并不低贱,何况两人出力,总是比一人出力轻松些……”
“正儿八经的大少爷,楞给逼到这步田地,我瞧着呀,这都是二奶奶的意思,哼,女人当家,小肚鸡肠,府里上行下效,见咱们落了井,现今连个小小管事都敢来扔石头啦!”梁叔把这一贯钱打开,用麻绳串成十文二十文不等的钱串子,边串边说道。
“人情炎凉,世之常态,那些冷言冷语梁叔也不用放在心上,况且二婶维持偌大一家人的开销,也实属不易,个中难处,定是有的……”少年劝道。
“大少爷你就是心地太善,咱就说,有她这么当二婶的吗?老爷夫人罹难那年她就要把您赶出府,那年您才九岁啊,老爷夫人尸骨未寒呐,辛亏是二爷还要点脸面,把你算留在府里了,可这二奶奶是三天两头找你的茬儿,你都忘了吗?好不容易熬到您十五岁可以束发了,这刚束发就给你赶到这平民区来住了,还美其名曰给大少爷单开一府,我呸!有这么寒酸的府邸吗?”梁叔停下了手里的活,越说越气。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这儿很好啊,至少不必被那些繁琐的规矩所累,若是在府里,梁叔您能这么痛快地说话吗?”少年微笑着继续宽慰道。
梁叔继续着手里的活,叹道:“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他们的儿子长成如此人才,说不定得多开心呢,唉,当年走得突然,竟没留得只言片语,皇家的差可真不是好当的……”
“慎言!仔细隔墙有耳。”少年正色道。
梁叔神色一紧,左右望了望,接着说道:“其实我知道二奶奶怎么想的,不就是见不得少爷好么,下月底仙门来选人,她就是怕少爷您抢了她那宝贝疙瘩的风头,可倒好,二爷其他两房庶出的儿子,加上三爷四爷的那些个少爷小姐,都沾了当家二奶奶的光了,明明希望最大的是少爷您,偏生让她这么刁难,平白去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
“梁叔。仙缘当有天定,岂能尽如人意?选不上也没甚关系,我鱼暗岂能永无崭露头角之时!”少年清秀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傲然的神色。
梁叔看得呆了一呆,这神色像极了他的父亲,正想着,就听有人敲门。
“小暗哥!开门呐,小暗哥!鱼暗少爷!”
梁叔边往门口走边吼到:“来了,来了!说多少遍了,我家少爷束了发了,表字星沉,星沉!还直呼大名,有没有点礼数了还!”
门刚打开便挤进来一个蓬头散发的小乞儿,直接冲进院子说道:“鱼……”小乞儿稍了一眼一旁面色不善的梁叔,硬是把“鱼暗少爷”生生吞下了肚,“鱼……星沉少爷,我家马哥儿被算计啦,全城的泼皮围了他,要他的命呐!”
“诶呦嘿!还反了这帮腌臜货了,你没跟他们说马小是我家少爷的拜把子兄弟吗?”梁叔捋胳膊挽袖子说道。
“前面带路,此刻情况如何了?”鱼星沉起身,边走边沉声问道。
“柳树条胡同那边,有个死巷子,巷子口被栅栏栓住了,马哥儿就被围在那了,周围墙上都是人,栅栏门外也有人守,我第一时间没陷进去,这才有机会来报信儿……”这乞儿唤作“精细鬼小六”,口齿伶俐,三两句就交代清楚了情况。
“梁叔,拿包子!”鱼星沉人已经走到门外,对梁叔说道。梁叔急忙奔回屋里,拿了一个小包袱,追了上去。
精细鬼小六心说,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跟咱们就是不一样,接仗之前人家还得吃点包子,倘若被打死,做饱鬼终究好过做饿鬼,这次能混过去的话,以后再接仗之前我也吃些包子,唔,包子不太方便揣……炊饼!对,我以后身上常备两块炊饼,接仗时咬他奶奶的两口。
柳树条胡同,死巷子。
一开始从广佑寺那边过来时,有不少追着看热闹的游人,胡老四跑得飞快,以至于看热闹的都没追上这群人,只有精细鬼小六和另外五个人远远地吊着。
这五个人在后面跟着,到了这巷子外面。两男两女,各携佩剑,衣袂轻飘,颇有出尘之感。簇拥着一个清秀少女,正是丢了锦囊的那位。
“小姐……”其中一位婢女犹豫着说道,“您确定是被这群……人窃走的吗?”
“呃……鸟儿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其实小姐呢,是故意被窃的啦,看他们可怜而已嘛,这次下山之前太师父不是说了吗,让小姐多行善事,积累功德……”另一位婢女稍显活泼,接茬说道。
“黄白之物给了他们也还罢了,那锦囊……”少女面色微红,赫然说道。
“是呐,那锦囊是大师哥送给我家小姐的定情信物,我家小姐行善积德,自然是大大地不皱眉头的,可丢了定情信物就要大大地皱眉头啦。”活泼的婢女又打趣道。
“什么……信物啊,花儿你别胡说……”少女羞得红透了脸,作势欲打。
“小姐,用术法吗?”其中一位年纪略轻的男仆问道。
“就算不得已动手,也不得动用术法,太师父千叮万嘱过的!”少女说道。
“就是啦,臭竹子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啦,术法不得对普通人使用,不然要惹出大大的祸事来,这么基本的规矩,出了山门就忘光了嘛?”花儿说道。
“有时候我真的认为,花儿你应该跟鸟儿你俩把名字换一下。”竹子说道。
“嗯?为什么我俩要换名字?你们笑什么嘛,臭竹子,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要换名字?”花儿继续叽叽喳喳道。
众人忍俊不禁,不再理她。
死巷子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马小兄弟,想没想好啊,给个痛快话来……”墙上众人也不着急,反正笼中困兽,插翅难逃。
马小低声对众兄弟道:“一会听我信号,抱好头忍他奶奶的第一轮砖头,等他们手里两块砖扔完,叠人梯,送我上墙。”众人默然应允。
墙上领头的泼皮又道:“要不这么着,有哪位兄弟不想跟马小陪葬的,可以上墙来,来呀,给想活命的兄弟放个梯子。”语毕远处放下了一个小梯子,马小众兄弟把马小围在中间,没有一个人往梯子那边多看一眼。
“不想市井之中,竟含如此义气!”胡同外的房顶上,少女一行人中那个年长些的男仆看到此处,忍不住赞道。
“松大叔,今日心情大大地不错呐,刚才那句话可把这个月的份额都用光啦!”花儿揶揄道。
“花儿!没大没小的,跟松叔叔也开玩笑。”少女嗔道。
花儿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松叔,红色抹额之下,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她们交谈一般,并不打算做理会。
太阳已经下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墙上的泼皮终于不耐烦了,厉声叫道:“真特么是给脸不要脸,给我砸!往死了砸!”
马小沉声道:“忍住了,准备人梯!”
“现在出手吗?小姐。”竹子说道。
“好!松叔跟竹子哥下去,断不可使术法,花儿鸟儿,随我在此。”少女指挥道。
花儿一脸失望,却不敢真的忤逆少女,只好噘起嘴表达自己的不满。
“蚁酒浮明月,鲸波泛落星!”就在一触即发之时,胡同口传来一声清吟。
“朋友们请了!我家少爷请各位吃大包子!”
随着梁叔的声音,从胡同口飞过来几个黑黝黝的圆球,带着火星划过夜空,飞到墙上众人头顶,落入了人群。
所有人,都楞了一下,墙上突然炸营了。
“轰!当!砰!当!”五颜六色的烟花响彻墙头,炸得众泼皮登时乱作一团,不少人从高墙上跌下来,摔得七荤八素,牙断脸破,哀嚎声不绝于耳。
“他奶奶的书袋子,来得正好,快开门栓!”马小大喜,一边踢着墙上跌下来的泼皮,一边冲栅栏外大声喊道。
“麻杆儿,稳住,守门栓之人略多!”鱼星沉跟之前判若两人,动如脱兔,穿梭在敌人之间,打人一沾即走,不多纠缠。
梁叔扔完最后一个烟花,抡着拳头也来帮自家少爷。
无奈双拳终究难敌四手,鱼星沉和梁叔还是渐渐被围住,只得背靠着背勉强支撑。
就在战况胶着之时,房顶上跃下两个男子,一老一少,皆青衫方巾,形貌清癯。二人一进战局,如虎入羊群,切、拿、拍、打,动作奇快,所过之处众泼皮被冲得分波裂浪一般。
鱼星沉正被揍得鼻青脸肿,骤然压力减小,原来众泼皮转向矛头,想用人海战术围住新加入的两人。
就在一团乱的时候,谁也没注意,一个瘦小的黑影,借着月色的掩护,慢慢从众人脚下“爬”到了门栓下边,起身,抬栓,一气呵成,“马哥儿!”璀璨的烟花下,正是精细鬼小六瘦弱的身体。
这下好似放出了一头混世魔王来,马小浑身浴血,铁匕首在夜里闪着乌光,率众蜂拥而出,威风凛凛,大杀四方。
东京城的泼皮联军,一看马小放出来了,霎时兵败如山倒,丝毫不顾场上局面,只顾四散奔逃,一败涂地。
马小在人群中发现了胡老四,赶上去一脚踹倒,胡老四已经被吓破了胆,丝毫不敢还手,马小收起铁匕首,顺势伸进他怀里搜了一把,拎出一个小布包来,正是他们这伙乞儿白天“切”的货。
不远处,鱼星沉正和那两个拔刀相助的汉子拱手寒暄,马小走过去道:“多谢二位出手相助,不知这里有没有你家小姐的钱囊。”
竹子从中寻出锦囊,又再致谢。
“好啦好啦,谢来谢去,天快大亮啦!”房顶上传来花儿清脆的声音。
马小拱手道:“如此,各位朋友,后会有期了。”
“别了,朋友,我瞧是后会无期才对呐!”花儿抢着说道。
惹得为首少女噗呲儿一乐。
“大呆子,来碧寒山的话,咱们自然大大的有期!不过我觉着嘛,你没戏,自然是大大的无期啦!”花儿说道。
马小仿佛没听到花儿的话,只怔怔地望着居中那少女,五彩烟花下的笑靥明艳动人,一时竟有些痴了。
“呆子。”少女看马小的痴样有些羞怒,学着花儿的口气暗道。说罢便领着众仆从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碧寒山……”马小痴立半晌,口中喃喃念着,冥冥中“碧寒山”三个字仿佛钻到了心坎里,无声无息地扎了根。
梁叔鼻青脸肿地凑上来,“哎呦……疼……”
马小回过神,递出布包,“梁叔,拿回去买些跌打药吧。”
梁叔双眼放光,正要接过,“麻杆儿,钱你留着吧,给众兄弟瞧伤都要用的,我们这点皮外伤,不碍事。”鱼星沉道。
梁叔手伸进布包,“对对,不碍事的,用不了这许多,一个足以,嘿嘿嘿。”
马小跟鱼星沉相视一笑,挥手作别,洒然归去。
鱼星沉和梁叔回到家,梁叔把钱囊打开,发现里面除了几两碎银之外,还有一个瓷瓶,赶忙拿给鱼星沉看,“少爷您瞧瞧,这里面装的是不是金疮药?”
鱼星沉就着煤油灯的微光,朝小瓷瓶里一看,里面有一株脆嫩的小草芽,好似一株小藤,微微起伏,无风自动,煞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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