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将剩下的半坛酒一饮而尽。他冷笑道:“他们欺负我又如何?不叫我好好活,我偏要好好活;克扣我月例银,我便出去赌,出去喝,反正那些银子会如数记到皇甫博账上;皇甫博一生娶了十一个老婆,我偏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疼她爱她到永远!”
听到这里,何澹澹又有些不高兴了。一生一世一双人自是美好愿望,但这句话从皇甫口中说出,不像是专情,倒像是赌气。
何澹澹不欲多听这些,天色又晚,还是早些问出铸天剑的事,早些回去为妙:“皇甫公子……”
一只白鸽忽从雨中飞来,振翅停在亭子阑干上,直勾勾盯着何澹澹。这不是……鸽妖阿海吗?他怎么来了?难道小橙小白出了事?还是洞天壶中有事?
何澹澹必须马上赶回。她站起身,向皇甫福了福:“皇甫公子,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皇甫并未抬眼看她,却拉过她的手:“这么着急走,可是嫌我烦了?”
你当然烦了!婆婆妈妈。何澹澹摇头道:“太晚回去,家父定会责怪的。”
皇甫仍紧紧拉住何澹澹的手:“你这么着急回去,不是要悔婚吧?”
他说着,握紧了那只急欲挣脱自己的手,轻轻拉回,何澹澹只觉脚步一浮,便落在了皇甫怀里。他似乎醉了,又似乎很清醒,捧着何澹澹的头,在她发上印下一吻:
“悔婚也没关系。我娶定你了。”
****************************************************************
何澹澹随鸽妖赶回客栈,已近亥时。她推开房门,果然见一个面如冠玉的白衣男子坐在桌边,脸色阴沉。不是形容词——是真的面如冠玉。
羊脂是本该在两年前被安置于凤凰山的玉妖,但百妖中他修为最高,学问也最深,一直在洞天壶中照顾其余妖类,乍离了他们,放心不下。两月前澈师兄又牺牲,羊脂心肠最慈软,不舍得何澹澹独挑重担,更是不肯走了。
“羊脂,你怎么出来了?洞天壶……”
“洞天壶没事,小妖们也都很好。”羊脂缓缓站起身,给何澹澹倒了杯茶,“澹澹,你就不能关心一下自己吗?”
何澹澹耸耸肩,看来自己的骗婚计划已经被羊脂知道了。何澹澹实在不习惯羊脂像师兄似的,板着脸语重心长跟自己说长道短。她笑道:“七百两雪花银,不赚白不赚。”
“澹澹,我早就说过,你需要钱,我们可以变钱出来,一小块羊脂玉,便可换三千两银子。”羊脂皱眉道,“你还喝酒了?”
“师父吩咐过,在人间便要遵循人间的规则。我必须以性命保护你们,以真心照顾你们,以我自己的方式,用我自己的力量养活你们,而不能榨取你们的力量为我谋取私利!”
何澹澹敛容,至于喝酒的细节她则不想多说。她心里很是纳罕,总觉师兄去世后,羊脂变了很多,总是摆出一副师长的架子来教训自己。
羊脂有三千年修为,何澹澹的师父本不欲纵他自由,但羊脂心地甚是善良,又不擅攻击性的术法,这才破例。羊脂人形的样子也如美玉,散发着温润祥和的玉色。他极少动气,看何澹澹如此情急,也不欲与她硬碰,和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这次行动太过危险,你若有什么闪失,洞天壶中百妖该怎么办?”
何澹澹深吸了一口气,羊脂急着叫她回来,便是为了说这个吗?刚才她差点就要问出铸天剑的事,倒是被羊脂这好心的关怀给搅和了。
她饮尽了那杯茶,冷冷道:“我不会有事。这件事,你不要再管。”
“你……这次与以往都不同,没有澈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茶杯“啪”得摔在地上,茶香四溅。何澹澹被羊脂紧紧抱在怀里,不知所措。她轻轻推开羊脂,勉强勾起唇角:“我真的没事。这是我一个人的修行,让我一个人完成吧。”
羊脂为何会情不自禁抱住她,又为何会手忙脚乱得关心她,何澹澹心里明镜也似。她记得,自己刚刚随澈澈师兄来人界时只有十三岁,而那时羊脂便同现在一般,是二十出头的模样。澹澹第一次获准去洞天壶中玩耍,极目望去,只有荒原一望无垠,辽阔得让人辨不出方向……
何澹澹打了个寒噤,嘟囔道:“现在是冬天,怎么这里连梅花也无?”
她觉得无聊正想离开,忽有梅香扑鼻而来,令她心醉。再一伸手,漫天梅花飘然而舞,花雨般将天空染做梅红。巨大的梅树仿佛从天幕上生出,澹澹陶醉在花影中,欢快得跳起来,叼了一片梅花瓣在口中,细细嚼着……
是真的梅花!何澹澹咯咯笑了,师兄从前怎从未提过,洞天壶竟有这般神奇?还是这壶中,住着一个梅妖呢?
风声如铃,这风却来自天穹。何澹澹抬头,只见一个白衣胜雪,吹展如云的男子乘风飞下,右手执笔,在天幕上,画出红梅簇簇,香屑飘飞。他踏着梅瓣悠悠落到何澹澹身前,笑容如朔风中坼开的梅花:“姑娘,你是……”
“我叫何澹澹,温澈澈的师妹!你是梅精吗?”
“在下玉妖羊脂。”羊脂恭恭敬敬一拱手。
何澹澹撇嘴道:“什么在下?你明明是从天上飞下来的。明明是妖类,怎么学了一股子人类腔调?”
羊脂乐了,他竟不知何澹澹十三岁的年纪,说话竟像个小大人。更不知这样小的修仙者,便要与温澈澈一起,担负起安置百妖的重担。
羊脂答道:“我修行三千年,被关押到镇妖狱前,曾在人间,与人类同吃同住三十载,说话做事也变得像人类了。”
“三十年……对于你三千年的生涯,只是很短暂的时间嘛。”何澹澹折了梅花在手上玩,蹦蹦跳跳,没半刻安静。
“你还小……”羊脂摸了摸何澹澹的头,“就拿人来说吧,人生百年,要改变她的一生,只消一次邂逅,一句话,一个眼神,一瞬间。爱,恨,得,失,皆是如此。”
何澹澹从回忆中醒来。人生百年,要改变她的一生,只消一次邂逅,一句话,一个眼神,一瞬间。爱,恨,得,失,皆是如此。羊脂八年前的这句话,她仿佛到了今日才有些懂了。
一次邂逅,是否就如今晚这般,雨夜下花灯尽谢,一个回身,便遇到了他;
一句话,是否就如他说的那句“我娶定你了”;
一个眼神,是否就是他眼里那种无助,悲愤,不甘,倔强,和戏谑;
一个瞬间,是否就是她心房失守的瞬间,被他轻轻落在发上的那个吻……
这不可能,他只是个整日喝酒赌钱从小没有家庭欢乐心理扭曲的富家公子,跟自己这个修仙人江湖女,根本不在同个世界,缘分也注定只在这几天罢了。
何澹澹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感受:这是爱,是恨,是得,还是失?她不知道。
羊脂见何澹澹失神许久,一直没有打扰。但见她眼神终于扫过自己,方说道:“那洞房花烛夜,我在外面接应你!”
“不用。”
“……”
“澹澹,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让我像澈一样保护你呢?”羊脂眼里满是失落。他更失落的是,刚才的拥抱,仿佛从澹澹身上闻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气息。
“别提澈澈师兄了!你烦是不烦!”何澹澹拍桌而起,“回去回去回去!我不要听你说!”
羊脂默然退回洞天壶,客房里登时变得无比安静,只剩下头脑混乱的何澹澹,和她自己的心声。
她独自静了许久,努力回想皇甫定一那不堪入目的醉态,还有爆粗口,拍着大腿眉飞色舞讲自己光辉事迹的样子,终于安然入睡。
可她并不知道,刚才与她在冷香亭分别的皇甫并没有回家。他淋着雨跑到了街角的某个铁匠铺子,“嘭嘭嘭”将门拍得山响:
“阿醒!阿醒!快开门别他妈睡了,我有急事!”
“谁呀……来了!别砸了我这门还要呢!”
铁匠阿醒披衣开门,却见是皇甫定一湿淋淋得站在门口,不知跑了多远来的,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忙将他让进屋里:“八哥,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逃婚计划提前了么?我这儿可没银子……嗨嗨嗨,你都湿透了别坐我床上!”
“不逃了!我坚决不逃了,哈哈哈哈!”皇甫湿淋淋往阿醒床上倒去,“阿醒,我要成亲了!我——要——成——亲——了!”
“成亲?跟谁?”
“跟我媳妇!”皇甫从床上跃起,抓住阿醒的肩膀几乎将他摇到散架,“我爱上我媳妇了!”
“你媳妇?白家三小姐?八哥,你不是最讨厌她那样的娇小姐吗?”
“你不懂。”皇甫将阿醒扔到一边,自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你不知道她多么好!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女人,样子是那样柔弱安静,说起话来,却是全天下任何女子都比不上的!唉也说不全……总之,我好像疯狂得迷上她了,说不出为什么!我要娶她!非娶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