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这什么鬼天气啊,我头发都快烤焦了……
抱怨声从走廊里传来,稻草头洋洋洒洒地走进来把KFC的袋子放在桌子上,又拉来两张课桌拼在一起,以一个很欠扁的动作躺了上去开始苟延残喘,动作一气呵成,但是由于身体过长,他只能弓着膝盖,样子怎么看怎么奇怪。我想他应该就是那种进了家门从头脱到脚,最后干脆大字型睡在地板上的人。陈逸看他走了进来,朝他举了举被颜料弄脏了的左手,迈开步子朝门外走了出去。
——他去洗手了。
看我想追出去,稻草头叫住了我,我转过去看他,他正用右手肘撑着脑袋侧过身子看着我,这种姿势要是躺在床上一定很舒服,但他这样看着我,我只觉得连着我的骨头都被课桌硌得生疼。他的头发还在拼命往下滴汗,一直从侧脸流到了颈脖,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可乐瓶。
——噢。
我心虚地应付了他一声。
——陈逸这个人就是爱干净爱得要死,一点也不爷们,我一直以为他会找个跟他一样爱画画有洁癖而且正经到骨子里去的女生做女朋友,然后他们两个人加起来大概每天能洗八次澡,谁知道这小子居然看上小沁那种女人,匪夷所思。
我有点生气,因为他这一句话一下子批评了两个人。首先爱干净又不是什么大毛病,难道一定要野到跟他一样就像滚在泥潭里跟猪打了一架才算爷们么,其次小沁是我很好的朋友,即使在现实中见过一面之后我对她有些失望,但是用“那种女人”来形容她,在我听来还是有点甚至非常刺耳。再者,我和稻草头其实也并不怎么熟,他在一个刚认识的人的面前都能这么口无遮拦,让我实在很难想象他在熟人面前会OPEN到什么地步。正准备开口反驳,他一句话顿时让我语塞。
——那你会喜欢他这样的男生么?
——啊?我?我我我我我……我饿了!
我想这应该是我度过的十几年中让我最不知所措的事件之一了,我只能像看到救星一样抱住KFC的袋子,鸡翅和薯条的热气喷了我一脸。他只好做了个“算了”的手势,从桌子上翻身下来,他的动作总是夸张中带一点潇洒。
他又拉了一张椅子过来放在我身边,我觉得等黑板报画好,整个教室的课桌椅也要被他用来重新摆成一个风水局了。坐在临时“餐桌”前,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张纸巾,一包番茄酱,撕开就往纸上挤。我想气氛应该算是缓和些了吧,但还是从内心里期望陈逸快点洗完手回来,刚才那个问题太难消化了。
——小沁和他前男友和好了。
他嘴上还叼着沾着番茄酱的薯条,看似随意地又蹦出这么一句口齿不清的话来。
霎时一阵无力感生生揪住了心脏,我觉得我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我不知道小沁有个前男友,不知道陈逸那时是她的新男友,现在却成了她新的前男友,可是这中间的起承转合自问是小沁朋友的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发现自己的维护愚蠢到了极点,因为我对小沁而言或许就该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因为我只是自以为自己该知道一切。
可是这句话却让我有了一种惊醒的感觉,我终于可以把我之前所有的疑问挨个串联起来变成一条清晰的线索。
——那个骑摩托车的Rocker?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咬了一口右手的汉堡,嘴角沾上了一点沙拉酱,继续说了下去,看着他这个动作,我分了几秒钟的神,心说等他讲完这件事情,嘴角边会不会已经沾过七八种调料。
——昨天陈逸骑单车去小沁楼下接她,看到她和她前男友在楼下,他以为他们只是问候几句,不想给小沁什么压力,就在不远的地方等了一会儿。
——然后呢?
看着他还想再咬一口汉堡,我有点不耐烦,害怕等下陈逸回来,又会让我失去这个知道所有事情的机会。人在越小的时候,就会越以自我为中心,会不自觉地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会想要去了解真相,去解决麻烦,甚至去改变命运。可是后来的我们却发现,就算我们知道了全部,真相永远是真相,是唯一的,是不可逆的。不能怪命运残酷,要怪就怪我们明明能平淡,却非要去造孽。
——然后他看到他们接吻了,小沁坐上了那男人的摩托车,就从他面前开过,他不知道小沁和那男人有没有看到他,但是按他说的,他看到小沁一脸幸福。
后来我无意间想起这一天,我觉得当时我的脑子里明明可以想很多很多东西,想那天小沁穿了什么衣服,化了什么妆容,那男人又是怎么样的打扮,拥有怎样的吸引力,想他们拥抱的力度,他们亲吻的角度,他们相视而笑时嘴角的弧度,还有,陈逸口中所谓的“一脸幸福”到底是有多幸福。
可是那一刻我想的是陈逸在对稻草头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是不是也像打翻了调色盘一样沉着冷静,又是什么语气,是不是也可以像勒令稻草头去干活那样拿捏得度,或者又是什么动作,是不是把他们约好要去看的那场电影的票子捏得起了皱褶。我觉得自己像看了一出狗血剧,可男主角突然从韩国那些整容整到面部僵硬的明星换成了陈逸,我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到底狗血在哪里。
可是我知道,在那一刻,哪怕只是一刻,我的的确确是为了陈逸这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把我几年来的好朋友,或者只是自诩为好朋友的小沁,也归类为“那种女人”了。
——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你以为哭爹喊娘才叫难过?
听了他的反问我顿时有些错愕,我们常说做男生好,可以不用生孩子,不用忍受每个月的那几天。但是只单单一件事,就可以彻底地说服了我们。男生是不可以哭的,这是无奈的,而比这更无奈的是,他们连无奈都无法说出口。
——你把这些都告诉我了,陈逸会不会生气?
我突然想到这种可以称之为隐私的事情被暴露给我这样一个还不算朋友的人,而且我们还是通过小沁认识,会不会引起他的不满。
——你不告诉他,他不就不知道了么?
稻草头用肘尖戳了戳我,笑得一脸谄媚。原来他前面一大串的铺垫只是为了把保守秘密的任务全部推脱给我,要是别人知道了,我还要替他背泄漏秘密的大黑锅。他现在奸诈的样子让人很想拿起一瓶可乐猛摇,然后举到他面前打开。
——你怎么知道我不告诉他?
我朝他挑眉,也想要威胁他一下。
——喂,别啊,你不是来真的吧!顾杳杳,小顾,顾姐姐?顾奶奶,我求你!
他一下子急了,果然“先天性多动症”的人是装不了什么深沉的,他从袋子里拿出各种吃的在我面前一一摆好,边拿边不停说“随便吃,随便吃”。我满意地拿起一只鸡翅开始啃。
——好了好了,我不告诉他,别叫我姑奶奶,我受不了。
他总算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我好像有点能明白为什么有些女生老爱和男生玩在一起,因为和女生交朋友,很可能就因为两三句不动听的话让你们从此陌路,但是跟男生交朋友,就算这一秒你们互相挨了对方一拳,下一秒也还是能在一起喝着啤酒侃大山。
陈逸就是在这时回来的,稻草头很识相地用脚勾过一张椅子让他坐下。陈逸好像很不习惯他的殷情,纳闷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没发现什么,就低头去拆汉堡的包装纸。我和稻草头默契地看了对方一眼,差点没笑出来。两个人守着三个人都知道的秘密,这种事情还真不是很常见。
接下来的工作索然无味,就是陈逸告诉我这块该涂什么颜色那块该涂什么颜色,然后我再给再在这些空白上色。我没有什么艺术感,所以也分辨不出这张黑板报哪里出彩,哪里是点睛之笔,但我觉得陈逸沉浸在画画的过程中的时候是惬意的。
稻草头依然在一边担任捣乱的角色,拿了几支暂时用不到的画笔在课桌上练起了书法,我也没有什么欣赏书法的能力,但是我还是能分辨出他写的基本算不上是字,也总算知道为什么这里明明有他这么一个大活人,陈逸却坚持连上色的工作都不让他碰。
——陈逸,来看哥的字,是不是很苍劲有力?
——这么有力你等下把桌子全擦了吧……
——靠!我说的不是那种有力!
陈逸停下笔,朝又骑在椅子上的稻草头瞪去。
——那你是哪里有力?
稻草头突然狰狞地笑了起来,我有种奇怪的预感他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十八禁的内容了。刚想着要不要暂时避一避,但是他好像顾忌到我还在一边,把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这对于一个职业话痨来说是有点为难他了。
不知道时间过的这么快,等我们锁好教室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陈逸跟我说了句“谢谢”,稻草头依然很超过地跟我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说了声“大恩不言谢”。我摆摆手让他们不用太客气。
陪他们走到楼下,我才发现学校的停车棚里只剩下他们的单车了,一蓝一红,惹眼得很。我猜蓝色的一定是陈逸的,那至于那辆风骚的单车主人就无疑是稻草头,果不其然我的猜测没有错。稻草头像耍特技一样两脚踩上左边的脚蹬子让单车滑行了一段,然后右脚跨过另一边顺溜地骑了出去,还不忘臭屁地朝我招招手。陈逸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了“再见”以后中规中矩地跨上单车,也朝着稻草头的方向骑了过去。
充满意外的一天总算是结束了,刚准备踏出校门,一摸口袋发现意外又来了。难怪刚才连着几个小时我都没有收到任何简讯或者电话。
我的手机好像落在教室里了。
2007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