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冲天的火光染红了漆黑的天幕。翠微山温柔绵长的山脊在跳跃的火光中忽近忽远。四周的梨树在烈火里枯焦,弯曲,散发着窒人的黑烟。
覃楠兮单薄瘦小的身子伏在远处的草丛里,半人高的蒿草遮得住她幼小得身子,却挡不住她眼眶中奔涌而出的泪。她瞪大眼睛,直直的盯着火光心处,苏先生那因痛苦而蜷缩起来的身子!大火越烧越凶,苏先生清雅洁净的身影也越来越淡,可他那两道被烈火烧旺的,愤怒绝望又蕴着期待诅咒的眼神,却穿透火光,直射天幕,牢牢的印在了覃楠兮幼小的心底。
覃楠兮哽咽着,极力压住自己的哭泣声,身子下意识的向前扭动,她知道自己是弱小的,可还是想要去救火心里的苏先生。
“楠兮,好孩子!别动!”养母云贞糊满污泥和血迹的手臂狠狠的将她匝住,一张满是血泪的面孔贴到覃楠兮脖颈上,低声哀求。她拼了自己的身子,苏先生拼了自己的性命,才救下了覃楠兮和苏旭两条小命!他们两个将来还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云贞绝不允许苏先生近二十年的努力前功尽弃。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天近黎明时才熄。云贞警觉的观察了许久,才带着覃楠兮走出草丛,远远的,对着那片只剩焦黑的林子磕了三个头,转身下了山。母女两人跌跌撞撞的沿着崎岖的山道,一路出了云岫谷。
“娘,你看,东飞岩上泛青啦!旭哥哥应该要起来念书啦!旭哥哥他去哪里了?”覃楠兮斜侧着身子,惯性的回望着云岫谷最东的飞岩。此时,东方天际的一线青兰,正蒙在横贯谷顶的白岩上,泛起一层青白色的微光。
“旭儿他,他去了另一个安全的地方。”云贞遥遥望了一眼西北方向,捏紧覃楠兮的小手,又将她向自己身边拽了拽。
“旭哥哥到底拿了什么好东西走的?那些人是什么人?他们要苏先生交出什么?”覃楠兮眼泪汪汪的凝着云贞问。她还不到七岁,不知道那些穿着亮闪闪的铠甲,满脸横肉的人,为何要为难她的苏先生。
云贞喉头艰难的吞了吞,才蹲下身子,抚着覃楠兮的头顶,郑重道:“旭儿他拿走的,只是他家祖传的宝贝!那本就是他家的宝贝,可是,这世上总有些人想来抢夺!他们夺不到,就杀人放火!楠兮,苏先生就是被那些坏人害死的!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那些坏人,他们不单单害死了咱们的苏先生,也害死了你的亲娘!”
覃楠兮望着她惨白的脸儿,眼里嚼着两汪眼泪,乖顺的点了点头,又抬起占满污泥和血迹的小手,徒劳的拢着云贞那被坏人撕碎的领口。
云贞抬手阻止了覃楠兮,经历了那样惨烈的蹂躏,她对身上的创痛和些微的裸露已完全漠然。抹去了自己的眼泪,云贞将覃楠兮搂紧在怀里,脸上的神色忽然变的从未有过的坚定。
苏先生惨死,她本已无生念,可她还不能即刻随他去。她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做,她要送覃楠兮回长安,送覃楠兮回到她的亲生父亲——官居百官之首尚书令的覃子安覃大人处,她还有些话要亲自对覃大人讲。
翠微山浸在战火中近两年,原本连天接地的苍苍翠色已大半枯焦。山下的官道上,三五成群的难民像孤苦的游魂一样,挣扎在阴阳一线之间。道边的树下石旁,总有些饿病而死的尸首,暴露在清朗的天际下,瞪着一双双不瞑的眼,控诉着连天的战火和不尽的贪念。
覃楠兮瑟缩着瘦小的身子,紧贴着云贞,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向遥远而太平的长安……
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十年恍逝。时光已进了大楚韶平八年的四月。
果真是人间芳菲尽四月,正是一年最媚时。整整一座长安城,这些日子都洇在花香迷醉中,而城南的曲江池畔,则最是其中的风光无限。这曲江池岸上,有一间二层重檐小木楼十分特别。那原本那只是个无名的小酒肆,几经战乱萧条、转手易主,于大楚开国初年时落到了前祁一个琵琶名宿手中。话说这店家毕竟是个风雅人,他将小酒肆精心修葺了一番,刻意保留了原本的粗野质朴,又着意在小楼光秃秃的门头顶上,挂起个雅致的原木牌匾,在上刻上无头无尾的“见山”两个字。也不说是个什么意思,只着人瞎猜,天长日久,这原本寒微简陋的无名小酒楼便成了
“见山楼”。
这见山楼里,有两样是绝佳的。一样是楼前窗内的曲江烟波,另一样则是小楼独步长安的清酒——竹髓。因这两样,见山楼日渐声名鹊起,成了长安最有名的风雅聚会之所,因而虽只是个寒简的小酒肆,可出入其门,镇日流连其中的,却都是城里名门贵宦子弟。
这日,正是寻常初夏的晌午,日头还不甚炽烈,温热的南风卷着曲江池上的丝竹弦歌,一波波的荡到见山楼前。此时楼里客稀,一个青布短衫的小二正站在楼门处,挂着笑迎候佳客。
只见一青一白两人身影上前,那小二抬眼一瞧,忙躬身迎了上去,陪笑道:“覃公子,今日怎么只二位?司徒公子可是晚一步赶来?小的好给三位安排临窗雅座。”
在前的白衫少年略点了点头,沉声答道:“今日只我们两个,坐坐便走,往常的位子就好,不必刻意。”
“那~可是对不起覃公子了,小的不知今日公子驾临,三位公子往日歇脚的雅阁今日先被别人占去了。”小二说着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可眉眼里的焦忧却淡去许多。到底是没有靖国公府的三少爷司徒翀在,小二也不甚惧怕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尚书府覃公子。
“小姐,真进去啊?万一又碰上那个姜魁可怎么好?今日翀少爷又不在,万一……”青衫少年满脸惶恐,揪住白衣那个的袖角,低声道。
“又忘了!”白衣少年迅速回头,拧起两条淡远细长的烟眉,将一丸黑水晶般的眸子左右转了转,确认两人的对话没人听见,才放心下来。
“哦!雪蕊忘了!小,不,少爷,要不咱们还是改天再上去?这禁足了二十日呢!才刚刚出来,又来这个是非地,万一……”那叫雪蕊的小丫头退了一步,恨不得能拖着自家小姐覃楠兮立即离开。
“我不!我还要试试竹髓和花露呢!”话音未落,雪蕊手中的白色袖角已如条活鱼般挣脱开去。只见白衫一晃,覃楠兮已随在小二身后上了楼。雪蕊只好垂着头懊恼的跟上去,暗自祈祷着千万不要碰上姜御史家的那个呆霸王!
覃楠兮选了二楼临窗的一处角落落座。边上有一两桌已上了客。她并未留意,只闲倚在木窗边上,一面把玩着手中的玉骨折扇,一面觑着眼遥望曲江烟波里穿梭的船只。
须臾,一壶竹髓,两三样常点的精致小菜奉上桌来。
一见那碧绿青翠的瓷壶,覃楠兮顿时笑颜胜花,忙忙的满斟了一杯,便摊着一只手掌伸向身边的雪蕊。
“什么?哦!给!”雪蕊低头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递到她手中。
那小瓷瓶只有手指长短,玲珑轻巧,纤细的瓶颈,配着浑圆饱满的瓶身,薄薄的胎体上隐约透出丝绯红。轻轻拔开小木塞,一阵蔷薇清香萦绕散开。
“哎,这么好的东西,也只翀少爷能寻来!”雪蕊掀着鼻子嗅着空气里恬雅的香气道。
“这蔷薇露可没地方寻去,应当是做的。”覃楠兮笑道,语气里是司空见惯的平淡:“前些日子我在一本书上看到古人以白金为甑,采鲜花蒸气成水,积而成露的法子。觉得好玩,说给他听。原是打算等今夏芙蕖盛放时候,做芙蕖露来配竹髓的。他倒是先用蔷薇来验证了这个古法。”
“啧,啧,只怕小姐你说要天上的星星,翀少爷也要想方设法的去给你弄一颗来啊!”雪蕊压低声音叹道,一脸的艳羡却也是真心欢喜。
“我要星星做什么?再说,这花露做起来也不难,只是繁复细致罢了。他家下人成堆,哪里需要他亲自动手?何况司徒翀这人向来沉不下心来做事,定是他口授了法子,家人做的。”覃楠兮了解司徒翀的脾气秉性,猜的出花露来处。
“翀少爷也是近几日才出了禁的,哪里就有时间交代人做这些个的嘛?”雪蕊撅起嘴,替一向对她和气的司徒翀不平起来。
“他也出来啦?”覃楠兮侧头过来问,不等雪蕊回话,又自言自语道:“也是,那个这两日风光凯旋的踏雁将军是他的亲哥哥,他自然要去接的!”
“这踏雁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他可是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呢!”雪蕊眯着眼凑过来询问,这几日城里处处热议那个回京受封的“踏雁将军”,她也十分好奇。
覃楠兮摇了摇头,冷道:“不知道,我不认得他。”对于边关武将,尤其是这种战功煊赫的名将,她本能的厌恶。七岁那一年,幽州翠微山上的那片火光,她是永远都忘不掉的。
说罢,覃楠兮垂头避过雪蕊,微倾了手中的小瓷瓶,滴了两滴花露在杯中。轻捧起酒杯睨眼一嗅,只一仰脖,已是一杯见了底。
“妙!果然是妙!”覃楠兮双眼闪光,兴奋的对雪蕊侃侃谈起:“不是我瞎说,竹髓这酒,酒色纯彻,气味清冽,入口如绵似丝,样样都好!只可惜,回味过于轻淡幽弱。若有合它脾性的花露相调和,一定堪称人间极品!这才是配了蔷薇露就已妙不可言,若配的是芙蕖露定堪称人间极品!”她忘乎所以的议论,引的周遭的目光聚拢过来。
众目光之中,有一道正蕴满炎炎的怒火,烧向她。
覃楠兮暗道了句:“果真是冤家路窄!又碰上这个混蛋!”罢了,却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迎住那一道怒火。
一对仇人,四目相望,见山楼里顿时暗涌起剑影刀光!
覃楠兮恨得牙根痒痒,二十多日的闺楼禁足,父亲和哥哥每日的耳提面命,她真是恨不得生吞了姜魁!可偏偏,今日司徒翀并未伴在身边,若真起了纷争,她自己未必能占优势。
暗中思忖片刻,覃楠兮只好极识时务的收敛了恼恨,可又不甘心就这样让姜魁占了个先机,便毫不犹豫的将一道冷厉的眼光硬硬的甩了过去,死盯住姜魁,不言不动,却也绝不相让。
姜魁两眼泻着凶光,抬手对覃楠兮略拱了拱,阴阳怪气的道:“覃公子!真是久违了,听说公子近日闭关苦读,怎得今日就出关了?”
覃楠兮常与司徒翀两个结伴游逛,为图便宜通常女作男装。因此见山楼里常来的诸家公子大多知道“他”姓覃,是尚书令覃子安大人家的人,但也都知道他并非覃家正牌少爷覃楠甫,只猜测他是覃大人的侄子,宗族之类,兼着他平日又总与国公府三公子在一处,因此众人才在面上略敬“他”几分,称“他”一声公子罢了。
前次姜魁强娶民女,被司徒翀覃楠兮两个撞上,连打带骂将他当众收拾了一番。姜魁理亏在先,又惧怕靖国公府,当时只能吃了个暗亏。今日冤家路窄,难得又只有这个旁门左道的覃家少爷一个,他自然是不愿放过寻仇良机的,可他似乎又有顾忌,只急吼吼地瞟了自己桌上为首处一眼。
雪蕊在一旁拼命挤眉弄眼地阻止,可覃楠兮就像看不见一般。只见她倒捏着折扇略拱了拱手,起身应道:“有劳姜兄惦念了,小弟奉命闭关思过,昨日才得出来。不想今日便有幸重逢,也不枉了小弟我于关中日日惦记着姜兄。”
“呦,这闭门思过果然奏效,连你这样牙尖嘴利的小子也学会说好听的了。”姜魁只道是覃楠兮有意与自己修好,不免得意。
“那是自然,吃一堑长一智嘛。”覃楠兮慢慢踱到姜魁桌边,笑的一脸狡黠:“小弟左右思量,姜兄名门之后,人品行止处处透着大家风范,周身诸多的优点也足以光耀门楣。细细数来,样样都令小弟五体投地,足可作一联以称道。”
“哦,你倒是说来听听。”姜魁咧着大嘴乐道。
覃楠兮嘴角一勾,侃侃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
她话音才落,心底的得意都还未来得及泛起,姜魁身旁的一个人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众人循声回望,只见那人正低着头喝茶掩饰失态,因而辨不清他的眉目。
桌上一时静默。呆了半晌,姜魁才听清对面的一个书生从舌底递来的话:“他这是在说你忘八无耻!”
姜魁一听,犹如油柴见了火星,登时连脑门都烧的通红,两眼生烟,龇牙咧嘴的飞身跳起,一把就攥住了覃楠兮的臂腕。
覃楠兮毕竟是个细瘦的女孩儿,哪里受得住,只顺着姜魁的蛮力,身子猛一趔趄,整个人便扑倒下去。
她还算镇定,慌忙之间,还记得伸出另一只手去扶身旁的桌案。可是,却被那把该死的,拿来装腔作势的折扇拖累了,她一把扶空,整个人连头带脸,齐刷刷的向地上拍了下去!
“啊”身后的雪蕊叫的尖声大气。
覃楠兮双眼一攥,只听到耳边一阵风响。
忽然,只觉身子一滞,停住了。
“哈,不疼,浑身上下没一处疼痛!没跌倒,好险!”覃楠兮屏息片刻,才小心的睁开双眼。只见木纹斑驳的楼板撞进了眼帘,鼻尖上已有旧木陈腐的气息在萦绕。
心底一松,她长长吁出口气。回神过来,才觉出肩上正有一双手牢牢的撑着。原来不是侥幸没有跌倒,是有人扶住了自己!
略怔了怔,她决定抬起头来。
迎面,只见一袭天青。那青,宛如长空无云,纤尘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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