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延安府,米脂县。
这里位于黄土高原腹地,经过人类几千年的开发,这里的生态已经脆弱到崩溃的边缘,光秃秃的梁峁被雨水侵蚀的千沟万壑、支离破碎,在这样的地方种地,完全得看老天爷脸色吃饭,不过可能是这几年老天爷脾气不好吧,三年两头的闹旱灾,地里的收成是愈发的少了。
地里的收成减少,但朝廷的赋税却不减反增,越来越多的人只能选择逃离此地,为数不多留下来的人也是艰难度日,平日里省吃俭用,生了病也不敢看大夫,只能硬扛,然而在缺乏营养的状态下,又有几人能扛得过去呢?
李家站,当地人称李继迁寨,距离米脂县城一百多里,传说是西夏太祖李继迁的出生地,当地人多姓李,同样传说是李继迁的后裔,不过这样的双重光环并没有给当地人带来福泽,旱灾一样光临此地,死人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
村北一处残破的院落中时不时传出几声哀乐,看来这次是这家遭遇了不幸,村民们三三两两过去表示一下哀悼,虽然他们也多数过的很拮据,但该有的礼数却不能少的。
家主李守忠忙着招呼亲朋好友,家里的两个孩子守在灵堂前,说是灵堂,其实不过一些粟米秸秆搭的草棚,棚中停着一口薄的不能再薄的杨木棺材,棺材里躺着的正是这家的女主人,两个孩子的母亲。
李家祖上也是阔过的,不过传到李守忠这一代的时候,家道已经衰落,李守忠只是一个小小的自耕农,当然,这比很多只能租种地主家土地的佃户强的太多了,这也是李家还能为逝去的亲人买得起棺材的原因。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守忠出门查看,来人正好下马,李守忠紧忙打招呼:“如岳来了。”
来人原是李守忠的小舅子高迎祥,三天前他贩马回到家得知姐姐病重,立即和结拜兄弟黄龙马不停蹄赶了过来,不成想到底是未能见姐姐最后一面。
高迎祥就剩姐姐这一个亲人,此刻他悲痛万分,哪有心思跟李守忠寒暄,他径直冲入灵堂,跪在姐姐棺前失声痛哭起来。
高迎祥哭了许久才向走到身边的李守忠问道:“俺姐啥时候害的病?”
“今年春上。”李守忠小心地回答,他知道脾气火爆的高迎祥一会肯定得怪罪自己,索性先怂下来,省的到时候与高迎祥吵起来。
“请过郎中吗?”
果然,高迎祥语气中已经带着不快了。
李守忠摇了摇头,回答道:“这几年年景不好,你姐她不舍得花这个钱。”
高迎祥闻言火气“腾”的一下子就起来了,他从地上站起来,面色不善地盯着李守忠质问道:“究竟是俺姐不舍得花钱,还是你不舍得?”
李守忠一脸委屈道:“真不是俺不舍得,俺当时都打算卖几亩地给你姐看病了,可她就是不肯,说这些地是留给孩子的家业,说什么也不同意,俺能有什么办法!”
高迎祥了解姐姐的性格,这确实像姐姐的作风,因此对李守忠的态度也好了不少:“你们也是,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俺,俺这些年贩马,也算有些余钱,借你们一些便是,何至于拖成如今这般。”
李守忠苦笑一声,说道:“俺何曾未想过如此,曾托人给你传信,但那时你正好出门在外,后来你姐姐得知此事,说什么也不让俺再去找你,俺也只好作罢。本想着今年年景还算不错,秋收以后便请位郎中看看,谁知还没来得及请郎中,你姐姐便撒手人寰了。”
高迎祥听罢,忍不住再次落泪,看着那口薄薄的棺材说道:“俺的姐啊,你打小就要强,没想到这性子最终却要了你的命!”
人死不能复生,高迎祥就算再悲痛也无法改变既定事实,他又哭了一阵,随后从身上取了几小块散碎银子交给李守忠,说道:“这些银钱你且先收下,给俺姐换一口好寿材,生前吃了一辈子的苦,如今人没了,不能到了地下还这么寒酸。”
李守忠接过银钱,点头道:“俺这就去找韩木匠。”
高迎祥又拿出一些银钱,再次交代道:“再置办些酒菜,亲朋好友过来总要招待周全。”
有了小舅子的资助,李守忠妻子的葬礼办的也算风光,停灵三日,在北山找了一块空地下葬,这场丧事也就算正式结束了。
此间事了,高迎祥也准备返家,临别之际,他再次向李守忠询问道:“你真的不愿意跟俺一起贩马吗?”
李守忠摇摇头,苦笑道:“你看俺是那块料吗?”
高迎祥知道李守忠确实不是那块料,李守忠生性懦弱、胆小怕事,只愿意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这也是他一直看不上李守忠,不愿意叫李守忠一声“姐夫”的原因。
高迎祥本想就此告辞,但转眼看见李守忠的两个孩子,再次争取道:“这年景一年不如一年,你守着这点薄田又该怎么过活呢?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两个孩子考虑吧?”
李守忠回身看了一眼两个孩子,说道:“正是因这俩孩子,俺才更不能跟你走,他俩还小,不能没个人照顾。”
高迎祥无语,大外甥李鸿基过年十五,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李守忠竟然还把他当小孩子养着!
见实在说不动李守忠,高迎祥只好作罢,朝黄龙问道:“身上可带了银钱?先借我一些使唤。”
黄龙闻言,痛快地将身上所有的银钱拿给了高迎祥,说道:“什么借不借的,哥哥需要,只管拿去用便是!”
高迎祥也不客套,接了银钱也不查看数目,直接一股脑塞到李守忠怀里,说道:“这些银钱留给你,十里八乡若有合适的人家,给黄娃子说门亲事吧。”
李守忠哪肯再收高迎祥的银钱,赶忙推辞道:“俺听他们说,皇上免了辽饷,明年的日子能宽裕不少,到时自有银钱与黄娃子说亲事,你这银钱且收回去。”
李守忠说完就要将银钱退给高迎祥,结果高迎祥却直接拒绝道:“休要推脱,这是俺提前给黄娃子婚礼随的礼钱,你只管收了便是。”
李守忠心知这只不过是高迎祥的客套话,但也知高迎祥的脾气,再要推脱恐怕高迎祥又要发飙,于是只好老实收下。
高迎祥见状,自是满意,随即便要和黄龙二人离开,李守忠却略显紧张的拦下了高迎祥。
“还有事?”
李守忠小声说道:“你姐临走前有两句话让我转给你。”
“何话?”
李守忠嘴唇动了数次,才终于开口道:“她说‘咱们高家历来是清白人家,万不可到了你这坏了祖宗名声。‘。”
高迎祥闻言,沉默良久,最后郑重地向李守忠说道:“俺记住了,姐夫。”
高迎祥难得喊了李守忠一声“姐夫”,李守忠知道这恐怕是这辈子高迎祥最后一次叫自己“姐夫”了,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高迎祥了。
高迎祥此刻已经翻身上马,李守忠上前拉住缰绳,语重心长道:“如岳,凡事多想想家小,过本分日子才是正途。”
高迎祥沉默一阵,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和黄龙打马离开。
望着高迎祥远去的背影,李守忠想起了妻子给高迎祥遗言之后的话——“咱李家万不可与高迎祥同流合污,败坏祖宗名声。”
“唉,如岳啊,希望你能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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