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昼长夜短,但是太阳下山后,天色黑起来的速度也是相当之快。王翦不过晃了几分钟后,周边已经彻底黑了。
没有灯光污染,漫天的星辰如雨,密密麻麻忽明忽暗,将山野照出一片透彻的清亮。
但是她对这一片压根没什么记忆,离开张云来家后,她印象中是往村里跑的。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太慌张跑岔了路,无论是她自己还是以前的王翦脑子里,都没有来过这边。
农村里常流行鬼打墙,但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尽管这种信念被重生给小小冲击了一下,但这改变不了她不以怪力乱神的中心思想。再说了,谁见过鬼傍晚出来的?
而且鬼打墙,那是有科学依据的。
阿弥陀佛。
她绝对碰不上。
可是走着走着,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前面那一个个拱起的土坡是什么?
是坟。
两千年后本市全面推行火葬,她的外公张云来去世,郑雪珍女士却死活不让人拉着去火葬场。对这件事,她相当有印象。但是屁民怎么能拦得住伟大的政策,外公还是被拉进了第一批火化的名单里,进去一个人,出来成了一盒子。
后来,就葬在了清源村这片山上。
王翦终于想起来了,她来过。
只是她每年清明来的时候见到的坟茔绝对没有这么荒凉,大多都修葺地很干净,甚至有几座还很气派。假如公墓相当于活人的商品房,那么这种私墓就相当于私人别墅了。两者的区别,并不难想象。
八十年代初的时候,改革的春风其实还没有彻底吹开。清源村大部分人仍然靠生产队集体产出分配,粮油票健在,有些东西有钱无票也买不到。家里情况好点的,要是出个当兵的在部队留下提干,那就无异于飞黄腾达了。可惜清源村大概风水不好,她从没听说过哪户人家是因这个发家的。进了部队的有,但都服役期满就退役回家了。好在那些人管分配——她爸就是。
三年京城兵,好像还是个炮兵团,回来就进了国营单位的制图部门。只不过命不好,干了没几年这碗大锅饭就让国家给砸了,他跟承包人犯冲,负气出来另找工作,从此后却没再风光过。
然而改革开放的春风总是吹倒了一片老叶又催生出一片鲜嫩新叶,谁会赶时候懂抓时机,谁就是那片新叶。她爸是爬不起来了,但总有人爬起来。
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后期,十年时间里,清源村就拔起了好几座工厂,解决了附近几个村的就业问题,更把整个镇的经济水平都带了上去。王翦死的那时候,清源村就成了全国工业示范村,听说还是个全球某行业的中国采购基地,在全世界都有很大的影响。
所以后代子孙没有忘本,觉得自己能够发迹肯定是祖坟冒青烟,个个发了财后就开始修缮山上的这片乱坟。
死人住的地方都这样,活人住的就更没法形容了。
她印象里的清源村,进村的时候就有个高大气派的复古牌楼。开车再跑上一里地,就能看到成排的三层小洋楼,像一个个泊来妞一样,透着中西合璧的妖娆。
于是,她外公外婆那个二层小楼夹在那其中,就相形见绌了。
王翦那个时代,人们的价值观也翻天覆地,有钱的都回农村批宅地基起别墅,没钱的才在外面过。她爸一辈子的运气可能都用在买房这一块了,在经济没有腾飞以前,为了洋气地迎娶她妈,咬牙倾囊埋下一套房。几年后房价飞涨,他咕噜一卖又换了套三居室的——就是王翦不幸牺牲的那套了。
不过他们虽免去了租房的尴尬,但到底与能炫富差了好几个等级。于是每次回到外婆家,她爸总看郑雪珍女士的冷脸。一会儿说谁家女婿的股票怎么怎么涨了,一会儿又指着对门大别墅羡慕,死前能不能住上。
王翦她妈也不是省油的灯,把郑雪珍女士往死里气:“放心吧妈,死前能不能住上我不敢打包票,死后保管让你住上大别墅。”
于是,外公去世后,每次来清源村探亲,他们一家三口就在外婆的夹枪带棒外加一通笤帚乱飞里被撵走的。
张佳慧跟郑雪珍这两位女士,好像很不对付。
但王翦一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以前,她甚至认为这两人不是亲生的。
当然,她曾经某度也认为自己不是张慧佳亲生的。
现在再回忆,这个想法竟然又坚定了几分。
肯定不是亲生的,要不然谁特么给自己女儿取个同村傻逼的名字。
既然认得路了,她也就不慌不忙了。
王翦在月光下一边腹诽于张佳慧这位同志的居心叵测,一边默默细算几个人的时间轴。前身脑子不灵光,有些事情混沌得很,所以她只能做出粗略地推算。目前好像是一九八三年,她二十岁,前世这会儿已经挂了,所以后来没她什么事。而王世勇同志与张佳慧女士的结婚证上写得很明白,他们登记于一九八九年——也就是说,她现如今一朵娇花年方二八的彪悍老妈还有六年的单身狗时光,至于王世勇同志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他不是清源村的人,她总不至于这个时间段去找他吧?
而且找到他以后要做什么?
她没想好。
带着她爸笑傲二十世纪?
显然不太现实。
前世他们二位谁也没比谁混得好,这辈子靠她这蹩脚汉想成为世界首富,这是天方夜谭。
发财固然很重要,但有些事情比发财更重要。
比如——她爸的思想问题。
再比如——以后那个王翦的成长问题。
然后——这两大怪物怨偶般的婚姻问题……
王翦深以为,任重而道远。
这特么都叫什么事!
自己操心自己还不够,还得操心父母爱情。
她捶足顿胸——天下还有比她更敬业的子女吗?前世无能为力被迫成了炮灰,重生还得继续再接再厉。
王翦深吸一口凉气,气入丹田,咬牙给自己加油。谁知道目光一瞥,眼角飞过一抹白花花的影子,那口好不容易憋起来的助攻之力就这么一泻千里了。
什么鬼?
她揉揉眼睛,前面是座新坟。一个人的影子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扑在坟前地上,小声隐忍的啜泣在晚风里细碎地飘过来。
王翦的头皮直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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