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正午时,青笋山那条蜿蜒崎岖的盘山小路上,薛十三正在朝着峰顶走去。
如今才四月,天气已经暖的让人留不住外衫,薛十三爬了很久,汗如雨下。汗水顺着额头渗进他那双柳叶一般的眼睛里,一股火辣辣的酸胀,便在眼中轰然爆开了。
他眯着柳叶眼,抬头望了望,眉尖河畔的西头鬼市的人都知道,薛十三的眼睛平时是眯起的,除非见到值得他开眼的货,他才会破例睁圆眼睛。
青笋山的山顶上,站着一个人,估计是在这儿站了很久了。薛十三满头大汗的走到盘山小路尽头,一步跨上峰顶时,那人的眼皮子才动了动。
今天很热,薛十三恨不得连贴身的短褂都给脱掉,但站在峰顶的那人,居然还戴着一顶毡帽,身上反穿着薄羊皮袄。
北蛮子……薛十三在心里朝对方啐了口唾沫,被汗水沾染的柳叶眼睛里,跳脱出了一丝发自心底的轻视和不屑。然而,在看见对方手里紧紧握着的三尺来长,三寸来宽,被粗布包裹着的长布条时,薛十三的眼皮,便微微的跳了跳。
尽管裹着粗布,但薛十三看得出来,那是一把精钢百炼的关山刀,锋利的无以复加,只需一刀,就能把人的脑袋齐刷刷的砍下来。
比关山刀更要命的是,戴毡帽的人的右手,仿佛跟手里的关山刀连为一体,出刀使刀,和动动手指一样轻便,快捷。
薛十三非常愿意相信,戴毡帽的关中刀客只要察觉出有一丁点不对头的地方,用不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自己的脑袋,可能就要顺着山路骨碌碌的滚下去。
今天这事,恐怕要担那么一点点风险,薛十三暗暗咬了咬牙,他非常愿意相信戴毡帽的关中刀客能闪电般砍下自己脑袋,但他也非常愿意相信,在自己算无遗策的精心计划下,一定不会出错。
“老哥。”薛十三快步朝前走了走,迎向了毡帽,心中的不屑还有对毡帽的一丝畏惧,让薛十三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诚挚热切。
毡帽抬起头,眼睛从帽檐下出现于薛十三的视线中。毡帽的眼睛很大,铜铃似的,脸颊上长着一副浓密的络腮胡。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毡帽的真容时,薛十三突然就想起了自己清晨出门时,在香堂里供拜的关二爷。
他心里想笑,觉得自己把毡帽和关二爷想到一处是可笑的事情,关二爷赤面长髯,毡帽的胡子跟二爷相比,差得远了。
“你就是薛十三?”毡帽很淡然,他可能想极力掩饰自己的口音,但他的关中口音太重了,想掩饰都掩饰不住:“听人说,你不怎么靠得住。”
“既然这样?那何必还来赴约?”
“找不到别的买主。”
“那就对了。”薛十三噗嗤笑了,这个毡帽实诚的有点离谱:“西头鬼市的外五堂,能接你生意的只有我,我也是外五堂的人,同行是冤家,你去找同行打听我的为人做派,能打听出什么好话来?”
“我不怕你耍花枪。”毡帽的右手握着被包裹住的关山刀,他尝试过,自己出刀杀人,比有些人用枪杀人还快。
“老哥,谈正头吧。”薛十三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一块略平坦的石头跟前蹲下来,取了个钱袋:“引线(中间人)说好了价,这一百块大洋是定金,等货验过,你把货跟定金都带走,明天到我铺子里取剩下的钱,到时,再把货交给我,老哥,我把话说到这里,你还觉得我是靠不住的人?”
说着话,薛十三将钱袋里的银元一股脑倒了出来,雪亮的银元在石板上蹦蹦跳跳,叮当作响。随手拿起一枚,指尖捏住,放在嘴边一吹,便能听到那阵比秀眉楼红倌人发嗲还要悦耳的声响。
“这年头,外面乱,赚钱越发不易了。”薛十三一枚一枚的将银元捡起来,重新装入钱袋,如此虽然麻烦,却点清了银元数目,也验查了真伪。一百块银元全部装好,薛十三掂了掂钱袋,望向毡帽:“老哥,你瞧清楚了吧?”
薛十三的举动,毡帽全都看在眼里,论理说,薛十三所做所说,挑不出什么毛病。只不过毡帽始终瞧他不怎么顺眼,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取出一只盒子。
盒子放在石板上,毡帽亲手打开了盒盖,阳光从正头顶直落下来,盒子里的软布一掀,一片绣的疙疙瘩瘩的铜绿,便映入了薛十三的眼帘。
“老哥,有些话,引线对我讲了,不知道对你讲了没有。”薛十三在衣襟上擦了擦手,轻轻把盒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慢慢的旋转一圈,一边端详一边说道:“这个,可不是爵,是角,角比爵少了流和柱,看着差不多,其实差得多,引线跟我说,你嫌我欺生,把价压的太低,说句实话,我这个价,是很公道的,一分价钱一分货,你再随意去打听,整个西头鬼市,若有人出价比我出的还高,你拆我的招牌。”
“不要啰嗦,你只看货,要还是不要,一句痛快话。”毡帽颇不耐烦,天的确热,他却始终不肯摘掉毡帽,不肯脱下薄皮袄,黄豆大的汗珠不时从头上渗出,他的嘴唇略略有些干裂,忍不住咂咂嘴巴,想化点唾沫咽了润润嗓子。
“是真货。”薛十三把东西放回盒子,他那双细长的柳叶眼,冠绝外五堂,即便刚从坑下带上来的“周家货”(青铜器),绣成一大坨,薛十三过眼过手,便知真假。
“要了?”
“要了,老哥,这不像是关中的东西,周武王分封八百诸侯,镐京周围,全是公爵侯爵封国,公侯是不用角来喝酒的。”薛十三将盒子推到毡帽面前,又把装着一百块大洋的钱袋递了过去:“明天破晓,西头鬼市散了之后,随时可到我铺子里取钱。”
毡帽收起盒子和钱袋,转身就走。薛十三的柳叶眼睛,想要睁圆,却忍住了,他取下腰里挂着的一只酒葫芦,打开盖子,闻了闻。
他看着毡帽朝山路走去,同时暗中数着毡帽迈出的脚步数。薛十三有些紧张,他感觉,毡帽走出去五步之后若还不回头,今天的事,多半就要搞砸了。
一滴汗水,顺着薛十三的脸颊流淌下来,薛十三浑然不觉,眯着眼睛,盯着毡帽的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
毡帽走到第五步的时候,居然就真的停住脚步,回头看看薛十三,还有薛十三手里的酒葫芦。
“这里是米酒,太淡,我兑进去四两白干,解渴,还能过口酒瘾。”薛十三拿着葫芦喝了两口,冲毡帽一举葫芦:“老哥,来一口。”
毡帽的喉结动了动,从青笋山顶峰下山,再走到引线给安排的住处,起码还要五个小时,腰里的水囊已经空了,渴的要死,要没有酒水垫垫,怕是很难熬。
毡帽迟疑了一下,看见薛十三又拿着葫芦喝了一口,便不再犹豫,走过去,接过葫芦,先倒了一点在自己手心。
米酒兑了白干,薄薄的乳白色被稀释开了,有米酒的甜香,也有白干的醇厚,毡帽用舌尖尝了尝,居然很顺口。
他拿着葫芦一通猛灌,葫芦能装一斤半酒,毡帽一口气喝下去一大半,酣畅淋漓。喝罢,毡帽打了个嗝,那股甜香,仍在嗓子眼回荡。
“酒钱给你。”毡帽从薛十三付的定金里取了一块大洋,连同酒葫芦一起丢了过去,然后大步朝着下山的小路走去,再不回头。
薛十三看看酒葫芦,又看看地上的一块大洋,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抓把土,将银元埋了起来。
“死人钱,收了不吉利……”
薛十三取了个小瓶儿,抿着嘴喝了一口,只一小口下去,腹中随即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开始呕吐。
他吐的极为辛苦,也极为难受,半跪在地上,双手使劲撑着地面。腹中秽物,口水,鼻涕,眼泪,不约而同滚滚而下。
腹中的早饭全被吐了出来,薛十三眼睛里溢满眼泪,吐的连头都抬不动。隐约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早上吃的那碗鲜虾云吞里,虾肉居然少的可怜。
薛十三把胆汁也吐出来的时候,心里决定,回去找刘福记的老板讨个说法,早饭钱是给足了,可云吞却没有往日的虾肉多,这个亏,薛十三是绝不肯吃的。
十几分钟过去,薛十三把能吐的东西全都吐掉,顺手抹了抹嘴,只觉得头晕眼花,双脚抽筋。
他勉强站起身,踉跄走到小路路口,朝下看了一眼。毡帽倒在前头大约七八米之外,身子已经不动弹了。
薛十三很高兴,若不是吐的筋疲力尽,他很想哼唱两句。
他和引线商量好的,毡帽今天出发时,引线给他吃了一碗重油重辣的油泼面,还有一碗用地参熬出来的鸡腰汤,水囊虽然装满了水,但引线悄悄弄破了一个很小很小的洞。毡帽走到青笋山脚下,水囊的水已经无声无息的流出了一大半。薛十三又故意来迟,算准了毡帽等的嗓子冒烟时,他才缓缓上山。
酒葫芦的米酒中,放了一点点酒炒的麻黄与天南星,还要再放一点画龙点睛的番木薯芽,沾唇便死的番木薯芽与其余两味药的药性相冲,使得毒发的时间,稍稍推后了一些。
也正是这推后的点滴时间,足够薛十三把自己喝下的那两口米酒全都吐掉。
薛十三歇了片刻,掏出事先带来的一大块熟牛肉,一边啃,一边走到毡帽的尸体旁。他有点惋惜,毡帽的刀法一定不错,现在,那把锋利无比的关山刀,只能给毡帽陪葬了。
他取走了毡帽身上的盒子,还有定金,顺手把毡帽的尸体从小路推到了山崖下。等做完这一切,薛十三还是觉得恶心,想吐。
这种滋味不好受,可是,要是吐一次,便能到手一件几百大洋的货,毡帽情愿每个小时都吐一次。
薛十三勉强吃了几口牛肉,慢慢的下山,现在是下午一点半钟,他还要等等,等西头鬼市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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