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别的事情,王换或许不会关心,他本就是个不喜欢嚼舌根的人。不过,阿苦一说起骨头,王换的眼睛,便盯住了他。
“怎么这样看我?”阿苦把那条刚裹好伤的腿轻轻搬起来,架到一条长凳上,说道:“我们苦田在西头鬼市不做古行的生意,但古行里的事,却多少知道一些。这一年多,你不是一直都在收骨头?”
“那你讲讲,骨头的故事。”王换又从衣兜里取了一包烟,拆掉之后抽一支叼在嘴上。
他什么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讲,不过,面前这个光头阿苦,似乎不像不会动脑筋的人。骨头的故事,阿苦不可能刚刚听说,之前一直都不告诉王换,今天才搬出来,分明就是讨个好,让苦田和王换之间的联盟更紧密些。
想着想着,王换突然笑了笑,西头鬼市能有几个厚道人?厚道人,在鬼市混不下去。
“阿弟,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笑。”王换弹弹烟灰,学着阿苦的样子,捡一颗蚕豆起来,捏碎了丢在嘴里,慢慢嚼着,说道:“故事讲来听听。”
“那大约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你来鬼市不久,我们一直在做烟栏的生意,彼此不熟的。”阿苦把烟头碾灭,说道:“有一天,烟栏来了一个人。”
去烟栏的人,肯定是去吃烟土的,只不过这个人和别的烟客不同,他到烟栏的时候,就只剩了一口气。
“吃烟土的人,只要不死,便不会戒掉的。”阿苦摸着光头笑了笑,似乎把腿上的伤全给忘了,说道:“那人到了烟栏,走不动了,身上又没有钱。”
烟客没钱,烟栏不会赊欠,这个人奄奄一息,又急着吃烟土,就跟苦田的人说,有个消息可以卖给烟栏,换一点烟土。当时,阿苦正好在,听人说了,就去见了见对方。
“他身上有一股土气。”阿苦解释道:“土气可不是乡巴佬的意思,我们苦田人是真正的乡巴佬,没脸笑话别人。他身上,是一股土腥气。”
“吃土饭的?”
“嗯,吃土饭的。”
鬼市是西头城乃至周近最大的古董买卖处,鬼市中的“古行”,指的就是做古董的人,十三堂绝大部分人都做古行。
古行中的货源,至少七成是从地下带上来的。西头城这里俗称的“土龙”,实则就是盗墓贼。土龙在别处找到古墓,下去带货,又七拐八拐的流到西头鬼市。这是古行最要紧的货源,大大小小的土龙,便如古行的血液,土龙没了,古行就转不动了。
那条要靠消息找阿苦换烟土吃的土龙,显然混的不尽人意,受了很重的伤,要死了,没钱治病,更没有吃烟土的钱。阿苦原本从来不做亏本生意,讲究的就是现钱交易,不过,看着那个奄奄一息又想临终前过过瘾的土龙,阿苦很罕见的破了例。
阿苦叫人给他烧了两炮烟土,土龙过了瘾,又一支一支的抽烟,抽烟时,阿苦唯恐他死掉,就问他要拿什么消息付烟土钱。
土龙说,有个叫回龙观的地方,本是个道观,也是闹长毛的时候荒废掉了,观里只剩一个老道士。人们都说,那个老道士以前跟长毛混过一些日子,手里有些金银,后来是觉得跟着长毛没什么奔头了,所以私自逃了出来,就在荒废的回龙观安身。
老道士不收徒弟,偶尔,回龙观周近的山民会在清晨看见老道士从松针上采集露水。他极少跟外人接触,每过三年,老道士要出去云游一番。
有个叫宋阿三的山民,专门给老道士送柴米,老道士在观里时,两个月送一次。宋阿三很愿意做这个活,因为老道士和蔼,且大方,每一次都给高出市价一倍的钱。
送柴米时,老道士也会邀宋阿三喝一点茶,聊聊天。宋阿三说,老道士泡的茶有一股仙气。
有一次,宋阿三去送柴米时,老道士说不用了,因为他要羽化了,
过了最多三天,老道士真的死了,宋阿三专门去看过。老道士被葬在了回龙观附近,宋阿三不知道是谁安葬了老道士。总之,老道士就是死了。
宋阿三算是比较清楚老道士的底细,他觉得老道士有不少钱和值钱的东西。所以,又过了半个月,宋阿三开始在回龙观附近寻找,寻找老道士的坟,他认为,坟里一定有陪葬。
只不过,宋阿三只是个山民,怎么都找不到老道士的坟。后来,他听人说,土龙是最擅长找坟的。宋阿三东拐西拐的托人,寻到了一个土龙。
“宋阿三寻到的土龙,就是找你要烟土吃的那个?”
“对,就是他。”
这个土龙穷的也是可笑,跟宋阿三第一次见面商量时,就借宋阿三的钱买纸烟。两人一拍即合,都想发一笔横财。
中间的事体,阿苦也得知的不是很清楚,但那条穷土龙,竟然真的寻到了老道士的坟。
他们开了老道士的坟,也开了棺材。等棺材开了的时候,土龙就觉得,是不是找错了坟。因为老道士故去的日子不久,可棺材里的死者已烂光了,皮肉丝毫不存,只留下一副干干净净的骨架。
宋阿三也很奇怪,他看过之后,便很执拗的认为,这必然是老道士的坟,因为他认得尸骨外面裹着的道袍,还有棺材里一把做陪葬的茶壶。那只茶壶,老道士平时每日都泡茶喝,宋阿三也喝过几次。
土龙没见过老道士,一时间也辨别不清。但是,那副尸体,让土龙有些侧目。
尸骨和寻常的尸骨区别也不甚大,只不过,尸骨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是金黄色的,宛如两节用黄金铸造出来的指骨。
王换默不作声的听,听到这里时,他的心在胸膛里噗通乱跳。
黄金般的骨头,那是他梦寐以求的。
宋阿三和这个蹩脚土龙,当时竟真的以为尸骨的两根指骨是黄金的,立刻要伸手去取。
这时候,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咬了宋阿三一口,跟着又咬了土龙一口。土龙被咬到了后腰,伤口只是痛了一下,便开始发麻。土龙一下猜到,伤口带毒,做土龙的人,随身都会有伤药和解毒的药,土龙身上的药不多,取出来一个人吃了。
宋阿三没有药,很快就没了声息,土龙感觉很不好,因为他始终都没有看到,究竟是什么东西咬了他们。
“他跟我讲到这里时,还撩开上衣,让我看他后腰的伤。”阿苦比划了一下,说道:“那伤口已经烂的比碗口还大了。”
土龙知道自己活不久,为了讨一点烟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苦。
“他讲的,你信吗?”
“我也说不准。”阿苦挠了挠头,说道:“那些吃烟土的烟客,嘴里能有几句实话?可他既讲了,我又听了,就信了三分。”
那条土龙讲完这些,又吃了一炮烟土,到后半夜就咽气了。阿苦还叫人买了副薄皮棺材,把他葬到了城北的坟地里。
“王换阿弟,我也不瞒你,后来,我带人去过回龙观,却总是找不到那座坟。”阿苦说道:“前后去过三次,次次都找不到,师爷说,多半是那条土龙晃点我的。所以我跟你讲的时候,只说是个故事,可没有说是真的。”
“要是当时你找到了道士坟,又找到了黄金骨头,今天,你是不是就不跟我讲这个故事了?”
“怎么会。”阿苦憨厚一笑,说道:“我找到了骨头,自然会卖给你。”
“走吧,明天你若有空,一起去见见道人。”王换站起身,说道:“龙头若跟你加收奉例,必然也要榨道人的油水,把道人拉上,胜算略微大一些。”
王换和阿苦还有师爷重新从姚村走出,上了那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回到西头鬼市。
此刻已是凌晨三点半钟,远处喧闹了一天的西头城,宛如一名醉汉,睡的人事不省。可鬼市这里,依然人流涌动。
王换的目光,突然有些茫然,又有些模糊。眼前一个一个川流而过的人,仿佛一具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行尸走肉般的渗入了鬼市没有光亮的角落中。
鬼市的人都是这样,白天人醒时,他们在睡,夜晚鬼醒时,他们也醒。
王换回到自己的卦摊,没有看到黑魁,左右寻了一圈,也未寻到。他摇了摇头,穿过鬼市,一直走到鸡笼附近的赌档。
这处赌档是三年前才支起的,十三堂的薛十三,曾虎都有股,据说龙头似乎也占了三成股。赌档倒是公平的,只要不出千耍诈,输赢自便。开赌档和做生意一般无二,诚信是很要紧的。
王换进了赌档,门口处是一个骰台,因为都是木板屋,不可能太大,骰台周围挤满了人。两个鸡笼的女人恐怕是输急了,将手镯和戒指估了价,一并押了上去。
王换从人群里挤过去,那边是一张牌九台,女人不喜欢玩牌九,牌九台这里几乎都是男人。王换还没走到跟前,便看到了黑魁。
“你这辈子是改不掉了。”王换拍了黑魁一下,伸手去拿烟,又觉得赌档本就闷的喘不过气,便把烟给装了回去。
黑魁慢慢回过头,王换看到他的两只眼球似乎都充血了。
“我……”黑魁脸上的肉轻轻颤了颤:“我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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