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眉尖河南岸便亮起一盏一盏仿佛摇曳在朦胧烟雾中的灯火光。夜雾层层,令成千上万点灯火光飘渺不清。飘渺的灯火延绵至少四五里,那就是闻名遐迩的西头夜市,也叫西头鬼市。
有人的地方,便会有规矩,西头鬼市也不例外。这里最大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只要荷包里的大洋足够多,那就能在西头鬼市买到任何自己想买的东西,只要拳头够硬,就能在西头鬼市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
西头鬼市号称万货集散,当年,落马湖卫家的大少爷初到眉尖河,听了西头鬼市的名号,颇不以为然,等鬼市上灯,卫少爷经人介绍,找到西头鬼市外五堂的黄三响,说要买点东西。
黄三响问他,想买什么。卫少爷想了想,说,想买个人彘。
黄三响听完,脸色变都没变,收了卫少爷二百大洋,然后端了四个菜,让卫少爷在铺子外头喝酒等着。
不到一个时辰,卫少爷要的人彘就送来了。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黢黑的脸庞,双手双腿齐根被砍断,嗓子吞了哑药,眼睛耳朵都拿烟熏了,倒在卫少爷面前,像一只刚刚破茧出壳的蛹,痛苦的蠕动。卫少爷落荒而逃,逃一路吐一路,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再来这个鬼地方。
这就是西头鬼市,在夜色里显得很黑,再亮的光,也照不透它。
西头鬼市最南边的一排竹木围栏跟前,有一个木板搭出来的小木屋。屋门外摆着一张小桌,一个年轻人坐在桌前吃羊下水。滚热腥膻的羊下水,撒了很重的辣椒面,年轻人吃的满头是汗。他的头顶,挂着一条在夜风中轻轻飘动的幌子,上头写着“算卦”两个大字。
“我想算算,我那个儿子,该去哪儿找。”桌子对面,坐着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乡下人,常年在田里劳作,脸晒得黑黝黝的,他的眉毛很浓,愁绪在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的双鬓斑白,这个岁数本不会白头,四五天之前,他的儿子丢了,也就是这四五天之间,他的头发竟然就白了一半儿。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在碗里翻出一块口条,就着汤吃了,边吃边问:“今年多大岁数。”
“张老实,今年……四十四……”乡下人恳切的朝年轻人那边又凑了凑,嗓子里呜呜哝哝的,隐约带出了一丝类似哭腔的声音:“我三十九的时候,才有了这个儿子,找了四天没有找到,我不知该怎么活了……”
“写个字。”年轻人喝了口汤,腾出一只手,拿了草纸和笔推过去:“随便写一个。”
“我……”张老实颤颤巍巍的想要伸出自己满是老茧的手去拿笔,可是手指还未碰到纸笔,他又将手缩了回去:“我……不识字……也不会写字……”
“那就说个字吧,随便说一个。”
张老实显然很犹豫,年轻人虽然叫他随便说个字,可张老实感觉,自己说的这个字,关系到是否可以找回儿子,他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犹豫很久,张老实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一个吉利的“吉”字。
年轻人把吃剩半碗的羊杂先放到一旁,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捏了两枚磨的精亮的铜钱,随手在桌上一丢。两枚铜钱哐当的跳动几下,像两个顽皮的孩子,筋疲力尽之后才停了下来。
年轻人将汤碗又端到面前,说道:“你家村子的后面,是不是有后山。”
“有,有的。”
“村子后山那里,有以前烧香的地方,是道观,还是庙,我说不上来,反正荒废很久了。东墙下,有口枯了的水井,你儿子在枯井里,昏了两天了,你马上去,还有救。”
“后山……枯井……”张老实听到对方把情况说的这么仔细,一时间也分不出真假,可救子心切,他还是忙不迭的道谢:“卦……卦钱多少……”
“一块大洋。”
“我没有……那么多……只有这些……”张老实掏空了衣兜,只有十几个铜角子:“这些先付了……若找到了儿子……我家里还有些稻谷,一定卖掉将余钱送来……”
“拿来吧。”
张老实留下十几个铜角子,千恩万谢的走了。
薛十三蹲在不远处,等到张老实走了之后,他才站起身,朝周围看了两眼,走到年轻人跟前,在桌边儿的椅子上坐了。
“我是真的搞不明白你这个人啊。”薛十三看看年轻人面前的羊杂汤,仿佛受不了那股腥膻的气味儿,撇着嘴说道:“你又不是穷的吃不起好的,赚了那么多钱,全都留着下崽儿?这些羊下水,就连苦田那帮人都不会吃。”
年轻人不理会薛十三,将羊杂都吃了,又轻轻吹开汤面漂浮的辣椒,喝了一口汤。
“这两个月,赚了多少?”薛十三也不计较年轻人的态度,取了包双喜香烟,拆开了叼上一支,压着嗓子问道:“你赚了钱,仍旧是去买那些骨头?王换老弟,这些话,若换了别人,我绝不肯说,你要那些骨头,屁用都没有……”
年轻人听到薛十三最后那句话,头唰的抬了起来,目光一下子落到了薛十三的脸上。
这一瞬间,薛十三仿佛被两把无形的刀子给刺中了,脊背上汗毛直立,那双柳叶眼的眼皮子,也跟着跳了跳,后面的话,硬生生全被他给咽了回去。
“当我什么也没说……”薛十三的喉结轻轻蠕动一下,他说不清楚,这个叫做王换的年轻人的眼睛为什么会这么犀利,西头鬼市外五堂里,黄三响是一等一的狠茬子,薛十三是最忌讳和黄三响打交道的,因为他害怕黄三响的目光。可是现在,薛十三陡然间发现,王换的目光,竟要跟黄三响不相上下了。
王换丢下碗,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油渍:“货拿出来。”
“这件货,我可是冒了风险的,恰好你要收这件货,恰好我能找到这件货。”薛十三把从毡帽那里夺到的盒子取出来,打开了推给王换。
青铜角疙疙瘩瘩的铜锈,宛如二八佳人脸上长出的肉痘,大煞风景。王换伸手摸了摸,问道:“多少钱。”
“七百。”
“包好带走,你想卖给谁就卖给谁。”王换丢下这只青铜角,将盒子重新推给薛十三:“你知道我要凑对,朝死处抬价,你把东西拿给黄三响,他能出二百大洋,我就跟你的姓。”
“有些事,龙头放了话,消息很快就会传出来。”薛十三慢条斯理抽着烟,柳条眼透过氤氲的烟雾,偷偷看了王换一眼:“西头鬼市各家的奉例,要多加一成,娘老子的,是要把人逼死,一年进项一千,一百一十块进龙头的荷包,我在外五堂是最末的,还有一二十个人常跟着我吃饭,你压我一块,就像拿刀子捅我一刀。”
“三百五十块,外加这些。”王换将张老实付给自己的十几个铜角子拍在薛十三面前,说道:“自己决定。”
“啧啧。”薛十三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这东西,可是我拿命换的,三百五十块,我这条命,也太贱了。”
“西头鬼市哪个人不是拿命讨生活?”
“拿去。”薛十三将木盒子推给王换,小心的把桌面上十几个铜角子收拢起来:“贱了半辈子,不差多贱这一次。”
“黑魁。”王换把盒子收了,头也不回的招呼了一声。
小木屋旁的阴暗角落中,坐着一个黑胖子,抱着一只桶,在吃羊杂。听到王换招呼,黑胖子站起身,到小屋里哗啦哗啦的数了半天,拎出一只破破烂烂的钱袋,隔空丢给薛十三。
“龙头说要加奉例,加与不加,还没定数,西头鬼市这么多人,尤其那帮苦田的人,视钱如命,真要闹起来,龙头也不好压阵的。”薛十三收好钱袋,叼着烟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说不准,就不加了呢,对咱们都是好事。”
王换看着薛十三走远,心里总算松了松,低头看看木盒中那只锈迹斑斑的青铜角。
他需要这东西,幸亏薛十三那双柳叶眼没看透自己的心,否则的话,薛十三哪怕开价三千五百大洋,王换也得硬着头皮凑钱买过来。
他把小屋门上那面算卦的幌子摘下,丢到屋里,带着木盒走了。那个叫做黑魁的大胖子,也打算拿桶再去买半桶羊杂来吃。
王换从西头鬼市西边走出来,一直穿过三道街,回到平时住的小院。小院不大,有一片菜畦,种了些时令菜,菜畦旁,是一口用木锅盖盖着的井。
他拿开木锅盖,井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角。”王换冲着井口吆喝了一声,声音传到井里便有些发闷。
黑乎乎的井里,立刻亮起了一盏风灯,井是枯井,一滴水也没有。井底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儿,老头儿的两条腿齐根而断,就剩了一半儿身躯,咕咚喝了口酒,将一个布包放到王换垂下去的竹篮里。
王换提起竹篮,重新盖好井盖。西头鬼市做古行的人,最看重自己的货仓,不管谁家的货仓,都很隐秘,而且有人日夜看守。只有王换的货仓,是在自家小院的井里。
王换带上两只青铜角,锁了小院的门,重新朝鬼市走去,有这两件东西,他梦寐以求的那块骨头,总算有了到手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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