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船上的风更比别处大,徐氏看着已然入睡的云荞,心中百转千回。先前她以为云荞并不知道她父亲的那些事情,可如今见她病好后的情形,竟像是知道了一样,尤其是不想进京这一想法,越发让徐氏确定了心中所想。
先前云荞是极希望能早日进京见到父亲的,每日里都会搂着她的脖子问道:“娘亲,船儿什么时候能到京城呀?云姐儿什么时候能见到爹爹呀?”
可是……高烧这一场后,云荞对她要见父亲的事情,却绝口不提了,只口口声声的说要回柳州去。
真的要回柳州去吗?她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京城……
徐氏坐在这狭小的船舱里,听着外头呼啦啦的风声和云荞睡梦中安稳的呼吸声,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站起身来,从小舱的铺盖下取出几样东西,顺着狭窄的船舷,一路走到船头上去。
河面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越发显得烟波浩渺,夜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有点乱,她轻轻的拢了拢自己凌乱的发丝,未及瞧见夹板尽头站着的高挺笔直的身影,矮身走进船家所住的那一间船舱。
周嫂子正在油灯下做针线,豆大的火光因帘子的闪动微微一跳,她抬起头来,看见徐氏从外面进来,未及起身,那人却双膝一曲,跪在了她的面前。
这十几年来,周嫂子在这条运河上走了何止上百个来回,平心而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像徐氏这般标志的小媳妇。
昏黄的火光下,徐氏风髻雾鬓,朦胧的就像是画中的美人图,她抬起头来,眼中早已经蓄满了泪光,楚楚的看着周嫂子,一时只不知道如何开口。
终是周嫂子先慌了神,上前一步扶起徐氏道:“宋家娘子这是做什么,老婆子我可当不起你的大礼啊!”
徐氏却仍旧跪在地上没有动,只是伸手握住了周嫂子那双布满了老茧的双手,含泪道:“先前周大哥差人去打探来的消息,嫂子您也知道了,我这亲只怕已经寻不得了,只是……云姐儿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她跟着我长途跋涉、千里寻亲,就为了见她父亲一面,我说什么也不能把她再带回柳州……”
徐氏说着,眼里的泪不停的滑落下来,顿了片刻才道:“明日一早,我便下船去,另寻了回南方的船离京,只求嫂子看在我们一路同行的份上,能帮我把云姐儿送给她父亲,她父亲原不是负心薄幸之人,想来会念在骨肉亲情,留下云姐儿的。”
船娘听到这里,又回想起今日云荞在舱中说的那些话,早已经明白了一二。这徐氏看似柔弱,竟会有这样决绝的想法,如今南边并不比北边平安,时而便有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她一个女子回南方,无疑是九死一生,饶是如此,她也要把云姐儿留给她的生父,可见她一番慈母之心,终究还是不忍心孩子跟着她颠簸受苦。
“可是,大妹子……”周嫂子眼眶一红,险些也要落泪,只拉着徐氏起身在铺沿上坐下道:“柳州离京城何止千里,你一个女流之辈,怎么回的去?”她心中隐隐已经猜出,徐氏虽说要回柳州,想来只是托词,等她一答应安顿好云姐儿,只怕她就会找个地方,自我了断。
徐氏蓦然被人看穿了心思,却丝毫并没有感到心虚,神情反倒越发泰然磊落,只将她一直捧在怀中的一个红木小匣子递到船娘的怀中,继续道:“周嫂子,我和云姐儿一路北上,早已经囊中羞涩,这是我出阁时我娘给我的几样首饰,您若不嫌弃就收下了,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船娘见她如此,如何肯收,又见她心意已决,只推搡道:“好妹子,你所托之事,我只尽力便是,这是你母亲给你的嫁妆,不如就留给云姐儿,将来陪着她出阁,也算是让她对你有个念想。”船娘说到这里,早已经泪流满面,握着徐氏的手道:“好妹子,你说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就这么命苦呢,你答应嫂子我,千万别想不开,好好的回柳州去,知道不?”
徐氏一边落泪,一边点头,见船娘这么说,早已经放下了心来,眼见着夜已深沉,便起身道:“嫂子,那我先走了,明儿一早我就不来回嫂子了,要是云姐儿醒来见不着我了,您千万帮我哄着她。”
听徐氏的意思,是不想等到天亮再走了,到时候孩子一醒,她想再走,只怕也难了。
船娘点了点头,亲自把徐氏送到了门口,见她顺着船舷往后头去了,这才回到自己的舱中,只捧着徐氏给她的那一个小红木匣子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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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回到小舱中的时候,云荞仍旧睡得香甜,不管心中有多少伤痛酸楚,只要一看见孩子的睡颜,仿佛就都忘了一般。徐氏伸手轻抚着云荞的脸颊,脸上仍旧是温柔的笑。
柳州……她是回不去了。
当年宋澜只是一个穷书生,是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一意孤行的要嫁给他。为了宋澜,这些年她早跟娘家断了关系,此时她还有什么颜面回去。
至于宋澜,既已另娶了公主,做了驸马,那又把自己当什么呢?
徐氏脸上又落下泪来,睡梦中的云荞似是感知到了她的伤心,竟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略有些粗糙的掌心,枕在了她的脸侧。
曾经的徐氏,也是养在深闺的小姐,而如今她的掌心,早已不复当年的细腻柔滑。
思来想去,既打定了主意,徐氏反倒不伤心了,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痕,重新帮云荞盖好了被子,将放在小几上的一个针线笸箩拿了过来,里头还有一双快要完工的绣花鞋,趁着今晚月色正好,在舱外赶工出来,也算是她留给云荞的最后一样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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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午后就靠了岸,船老大在岸上吃了过晚饭回来,还带了几个客人上船。
此时一众人便都在二楼的舱内,几个客人商议完事情,矮着身子从外头出来,就看见一个身姿挺拔、脊梁笔直的人男人站在最前头的夹板上。
男子面无表情,眼底看似没有丝毫情绪,但即便这样站着,还是让来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他的气势之下,忍不住就感觉自己矮了几分。
其中一个穿着青布直缀戴文士帽的男子就上前拱了拱手道:“国公爷一路辛苦了。”
被唤作国公爷的男子神色仍旧毫无波动,只是稍稍点了点头,转头问那文士道:“京里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让商船进去?”
那文士姓刘名安,是镇国公萧昊焱身边的一名谋士,此次镇国公奉命监察漕运,因此搭了何家的商船进京,一路上明查暗访各码头对商船的课税,因船到了香河段,府上的幕僚便亲迎了出来,索性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刘安听萧昊焱这么问,便开口道:“是沐宜长公主的长子、安国公的嫡长孙不见了。”
“不见了?”萧昊焱闻言,只蹙了蹙眉心,沐宜长公主的大名,只怕京城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安国公的嫡长孙,便是她嫁给安国公世子时所生的儿子。只可惜安国公世子福薄命断,这驸马没做几年,就一命呜呼了。身为公主,沐宜长公主自然不会为了他终生守寡,是以安国公世子过世不过两年,沐宜长公主就看上了当年的探花郎宋澜,两人喜结连理,掐指一算,这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当年沐宜长公主改嫁的时候,小世孙不过才四五岁,如今又过去五年,顶多也就是一个十岁的孩童。一个十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这样平白无故的不见了,也实在让人怀疑。
刘安见萧昊焱脸上似有些疑窦和讥诮,只接着说道:“国公爷这几个月不在京城,有所不知,两个月前安国公向户部呈了折子,要将自己的爵位直接承袭给小世孙,这事情本来陛下已经应了,原是要选了黄道吉日将此事办了的,没想到安国公病势骤然加重,没几天就过世了……”
萧昊焱一边听着,一边暗中分析,一个多月前,他在南边的时候,就听闻了安国公病故的消息,镇国公府和镇国公府也算故交,只是他皇命再生,不便回京奔丧,便写了书信,命家中幕僚一应处理好此事,因此便也没再多想什么。
他正要再问下去,便听刘安继续道:“就在三日之前,安国公出殡之日,小世孙不见了。”
大世家办红白之事,向来琐事冗繁、人多事杂,这样的情况下弄丢一个孩子,看似再正常不过……但是,摆在小世孙即将要承袭爵位这个当口,也实在不得不让人想入非非。
萧昊焱见刘安和自己所想一致,只略略的思索了片刻,最后却摇摇头道:“大家族里头的腌臜事情,我们就无需多管了,小世孙有这样一个母亲,想来也会想尽办法让其脱险的。”
刘安闻言,却是蹙了蹙眉心,这沐宜长公主仗着自己是先帝的幼女、又是今上的胞妹,一向在这京城作威作福惯了,如今遇到这样的事情,看她笑话的只怕不在少数,只是可怜了那孩子,不过才十来岁。
他们俩正说着,从船后的夹板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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