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中的舒皇后听不到老百姓正义的吼声。
她正坐在宫镜前,亲手上妆。火红的唇,黛青的眉,腮边轻扫上胭脂,宫女秀竹为她插――上九尾凤钗,头一抬,母仪天下的威仪便映入镜中。
秀梅捧来了衣袍,舒皇后起身,正要穿上,又是一笑:“把我封后大典穿的那套礼服寻来。”
秀梅一愣,见秀竹朝她使个眼色,赶紧应声去了。
“南书房散了么?”
秀竹蹲下来帮舒皇后穿上凤靴:“膳房没给老大人们备午食,估摸着一会儿就会出宫。”
舒皇后冷笑:“我爹的头还没落地,他们哪舍得不去看这个热闹。”
秀竹埋下头,默默和返回的秀梅服侍舒皇后穿礼服,不敢接话。
礼服制式复杂,秀竹和秀梅跟随她多年,知道她平素最不耐烦这些繁琐的衣饰,动作都带了些焦急。
舒皇后看看两个丫头:“别急,慢慢穿。没它,我爹的命且送不了。不好好穿,怎么对得起这件衣裳。”
秀竹两人手都是抖的,秀梅连眼泪都急了出来。好不容易穿好,两个丫头脸上又是泪又是汗。
舒皇后摸摸秀梅的脸,大步朝殿外走去。
顶着风雪,她一路疾行,出凤仪宫,过清宁宫,径直向南书房行去。秀竹和秀梅放开脚步紧跟,勉勉强强没被甩在后头。
舒皇后到南书房时,里面刚议完事。几个穿朝服的老大人从温暖的室内出来,都被冷气扑得一激灵,转头,就看到盛装的当朝皇后站在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们。
老大人们交换视线,不知死活的东西!到了这一刻了,莫非还指望来求皇上收回成命。这会子的菜市口,就算有人拿着皇上赦罪的圣旨,也不能从愤怒的民众手里,救出舒万里。舒皇后怕是还没想明白,没了舒万里,她仅剩的,就是身上那件衣服罢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舒皇后进入南书房,面对着坐在书案后的天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的衣服一层一层脱掉。每脱下一层,秀竹和秀梅就接过去,仔细折叠好,捧在手里。
脱到只剩中衣,舒皇后抬手取下凤钗,深深跪倒,连额头都贴上了地砖,端的是个五体投地的姿势。
秀竹和秀梅跟着无声跪地,伺候的小太监李五斤才来南书房不久,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慌乱地看向师傅李大有。李大有弓身低头,没给小徒弟一个眼色。李五斤的目光不小心扫到天子面无表情的脸,吓得一突,扑通跪下了。
南书房一片寂静,静到能听到窗外的落雪声。良久,天子起身,走到舒皇后面前,柔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舒皇后不抬头:“国鼠之女,不堪为后。”
天子叹口气,扶舒皇后起来,又从秀梅手里拿衣裳,亲手帮舒皇后穿上:“结发夫妻,朕不是薄幸人。”手抚过舒皇后微微颤抖的手臂,“回去记得喝碗姜汤,冻病了怎么好。”
从南书房出来,舒皇后身子一晃,迅速又站稳了。挥退上前搀扶的秀梅秀竹,她看向菜市口的方向:“什么时辰了?”
秀梅的眼泪哗地又下来了:“午时。”
午时,菜市口断头台上,舒家四个顶门立户的男丁,整整齐齐跪成一排。百姓的咒骂声震天,监斩台上的大理寺卿声嘶力竭,声音愣是没传到台下。
一个瘦弱的小身影夹在人缝中,一双眼睛只朝前望着,她的眼前,除了看热闹人的后背,什么都看不见。被推倒了,她从人的腿间穿过,本就血肉模糊的手被踩得黑紫了,她也不知道疼,只是向前爬,向前爬。
“贪官!国鼠!”
贪了什么呢?锦衣卫和大理寺来抄家的时候,抬出的海一样的珠宝,山一样的首饰,除了祖母、伯娘还有母亲的嫁妆,就是宫里的赏赐了。皇上姑父给的,怎么又说贪的赃物呢?
“祸害!蛆虫!”
祸害了谁呢?一手将幼帝扶持到了亲政,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生死都不管了,把致使水淹三州的奸党查了个底掉,压着户部连夜往灾区运粮,活人无数,那些人呢?怎么不站出来说句话?都去哪了,去哪里了?
“杀了他们!一家都该死!”
不能杀的,不要杀,不许杀!小身影朝前爬着,用手锤、用嘴咬,要从面前一双双腿中间,撕出一条路来。不该死的,把她抱到腿上,给她开蒙的祖父;不该死的,偷偷往她嘴里塞糖的伯父;不该死的,板起脸打她手板,教她描红的父亲;不该死的,大冬天冻着手替她赶功课的大堂哥。
别死!不要死!不准死!小身影把手从一只脚下抽出来,向前爬着,眼前渐渐亮了,快要爬出去了,能看到祖父了,看到了,祖父……祖父啊!
刀斧手高高举起大刀,手起刀落,祖父的头咚地掉在断头台上,咕咚咕咚往台下滚。
咚!
咚!
咚!
“轰”一声,人群爆发出欢呼声!国鼠死了!国鼠的儿子死了!孙子也死了!再不能祸害他们了!朝廷替他们除害了!
“咕咚,咕咚,咕咚……”小身影跪趴在原地,她只听得到这个声音,只能看到祖父的头颅,缓缓地,咕咚,咕咚,咕咚,从黑雪地里滚过;咕咚,咕咚,缓缓地,滚到她眼前。
“啊!”一声尖叫从心里冲出来,被人群喜悦的呼声一盖,瞬间喑哑。
她动弹不得,双目圆睁,仿佛还在和祖父对视。
祖父平静的眼睛,至死没有闭上,就躺在地上,平静地看着她。
您想说什么?祖父,告诉我,告诉我,再和我说句话吧,我什么都能做,祖父啊!祖父啊!
在庆祝她家族覆灭的人群里,她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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