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像对暗号似的,敲了两下,张老三松了口气。
“二哑巴,干啥呢!老子躺着呢!”
门外的二哑巴又敲了敲门,意思是:你在干嘛呢,让我进来看看。
张老三全身的力气都用在镇压舒德音上,半分好气没有:“敲你娘的骨头呢你敲!给老子滚,听到没有!再惹老子,出来点你家屋子!”
门外没了声音,张老三侧耳听了一会儿,确认二哑巴走了,从舒德音身上起来,咬着牙往炕边拖。舒德音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真论起力量来完全不是对手,被直直拖到炕边。
张老三吭哧吭哧扯过炕上的被子,单手将舒德音卷成一卷,算是困住了她的手脚。又摸来那块脏兮兮的毛巾,就要往舒德音嘴里塞。
“你要什么?”舒德音躲过毛巾,快速出声。
张老三累得够呛,没反应过来。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听懂了舒德音的话,张老三气笑了,他带着刻意的羞辱,看看舒德音鸡窝样的头,再看看她满是烂肉的手。
舒德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你知道礼部侍郎林家吗?”
侍郎?张老三还真不知道这是几品的官,高不可攀就对了。
“别告诉我,就凭你,能和人家扯上关系?”
“我是林家二房的三小—姐。”
张老三笑出声来:“大户人家的小姐你这样?那我还是皇亲国戚呢!”自己也是傻了,听她个小叫花在这里扯呢,赶紧把嘴堵上,带出去脱手是正紧。
“七月七乞巧会,长信街拍花子!”
张老三收回了手,他想起来了。
这事在今年也算个大新闻。礼部侍郎林家的小—姐,在乞巧会上,被拍花子的拍走了,林侍郎怕传出去坏了名声,只准家人悄悄地找,谁知二房的太太爱女心切,自作主张报了官,惊动了五城兵马司,到底没把人找回来。舒德音在大理寺听人议论过,说林三小—姐至今没有音讯,怕是再找不回了。
市井里的混混们都猜,动静这么大,要么就是闹起来前,连夜出京了;要么就是看事情大发了,偷偷把孩子做了,尸体都没处找去。
这事到这里为止,张老三也没这么快想起来。主要是后续里,林二太太气恨林家重名节轻人命,要求和离,在京城掀起了好一阵轩然大波,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张老三和那帮狐朋狗友,就没少议论这事。
舒德音观察着张老三变幻的神色,往下说道:“那阵子京城守卫太严了,拐子根本混不出去,就躲了起来。过了一个多月,才出城的。他们带着我和其他几个孩子从通州搭船,我趁着码头乱,偷偷跑了,一路乞讨回的京城,”加入适当的细节,更能够取信人,“你把我送回家,我保证,林家会满足你任何要求。”
张老三大大动心了。
一个价值千金的官家千金!就这么老天掉馅饼似的掉到自己面前!他在狭窄的屋里打转,怎么弄怎么弄,贸然上门,谁会信他?
“你拿什么证明?”
“我身上的东西都被拐子拿走了。你只要找来任何一个林家的人,都能认出我来。”
“说的容易!红口白牙的,我根本就见不到林家人,怎么带他们来见你!”
舒德音看着他,不说话了,一副“那就是你要解决的问题了”的表情。
张老三一阵气恼,又被她高傲的神情激得斗志昂扬。把她带去林家认人是不可能的,这就是头小母狼,完全掌控不了。只有想个办法,接触林家的人。这事儿他一个人干不下来,得找两个信得过的兄弟商量一下。
张老三停止转圈,找来一根麻绳,把舒德音连人带被子捆在炕脚上,这还是他特地掏出来的,用来捆人简直不能更方便。
周到地往舒德音嘴里塞上毛巾,张老三急着去找军师了。
舒德音屏息看着张老三走到门口,手伸向门栓,眼看着就要走出门去。
突然,张老三似乎想起了什么,手定住了,他转过身,再看向舒德音的眼神,带着狐疑。
舒德音觉得自己要呼吸不过来了,张老三快步走回舒德音面前,弯腰剥开被子,粗暴地撕开舒德音的衣襟,盯着她赤—裸的胸口看了片刻,一巴掌印在舒德音脸上。
紧接着,张老三揪着舒德音的头发,一巴掌又一巴掌,都印在舒德音左脸上。她的左脸高高肿起,嘴角和毛细血管都破裂了,流出血来,混上张老三手掌上的血,活生生一张浓墨重彩的黑血画布;右脸倒还是完好的,合在一起,一边是炼狱恶鬼,一边是人间碧玉。
舒德音眼前发黑,嗡嗡的耳鸣声一阵比一阵尖锐。她觉得自己要聋掉了,可张老三的怒骂声,像一根根针,扎进耳里。
“贱—人!幸好爷爷先验了货!看看你这身皮子,都是新伤!要真落到拐子手里,给他们惹那么大的麻烦,你身上还能有好肉?贱—人!叫你耍爷爷!叫你耍爷爷!”
被愚弄的愤怒让他的眼睛都红了,直打得手刺痛起来,气喘吁吁坐倒在地上,嘴里还骂骂咧咧个不休。
舒德音的眼睛肿得完全睁不开了,头耷拉在胸前,她太累了,太虚弱了,要不是还被绑着,整个人会躺倒在地。
原来人是可以这么可怕的。舒德音模模糊糊想着,原来世界是真的,有这么黑暗的。
写奏折到鸡叫的祖父,他们叫他国鼠,砍头了;
为查贪腐案,被奸党刺杀也不改其志的伯父,砍头了;
一见寒门学子就忍不住掏银子的父亲,砍头了;
大堂哥,国子监博士的宠儿,满京城少女的白月光,砍头了;
人们在欢呼,在叫好,在拍手称快。
母亲余氏,祖父称赞她,说她“佳妇佳媳”,入妓—院了;
姐姐舒灼华,京城夫人都说“生女当生舒灼华”,入妓—院了;
还有年过七十的祖母,带着总角之年的堂弟,流徙琼州了。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总有个五六年之前吧。被父亲打了手板心,躲在假山里面哭。祖父找到她,把她带到书房里,招待她吃点心。
她抽噎着,吃得满脸都是点心碎,问祖父:“念书太辛苦了,我可以不念吗?”
祖父笑了:“当然可以啊!”
她眼睛亮晶晶看着祖父,简直不敢相信幸福来得这么突然。
祖父把她抱起来,谁都不带,两个人偷偷溜出府去玩耍了。
他们吃了甜甜的糖角子,喝了酸酸的山楂汁,手里举着几个糖人儿,跑到河边看船娘采莲,祖父还正经地请她去茶楼喝茶。
她好奇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听他们说的各式各样的话题。祖父就把糕点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慢慢说道:“呦呦你看,学着做糖角子的人,他就能做出好吃的糖角子;上山采山楂的人,他就能榨出好喝的山楂汁;会熬糖稀会画画的人,他就能做出漂亮的糖人儿;还有船娘,还有这茶楼的小二哥、说书先生,都是这样。
“这是老天给的公道。你的时辰花在哪里,就能在哪里得一份收获,甚至,谋一份生存。
“你也是一样的,你当然可以不念书啊,你可以像他们,”祖父指着茶楼里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很多人都没有念过书,也活得很好。
“小呦呦,今天咱们就想一想,你想做个什么样的小姑娘,想好了,咱们就知道该把辰光花在哪里,好不好?”
她迷迷糊糊想了很久,还煞有介事地,偷偷地观察了认真管家的母亲、泼墨作画的姐姐,还有对着账本笑眯眯的祖母。第二天,她就乖乖地,自己抱着书本,找父亲背诵去了。
公道,她咳出一口黑血,被堵在嘴里的毛巾一挡,又咽进肚里。
朝廷没有给舒家公道,百姓没有给舒家公道,这个世界,大概本是没有公道的,本是这么黑暗的。
是她的家人,一直挡在她前面,所以她看不到,听不到,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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