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沉点头，道：“她当日中的什么毒？”
“七日绝。”
濮沉眼中微微一亮，这七日绝药性虽不强，但也足够致人死地。面前这小姑娘虽自谦医术浅薄，可凭着自学便能配出七日绝的解药，可见其悟性极佳。
她沉吟片刻，对萧婵郑重道：“我方才探知你血中有剧毒，这毒，我一时竟也无法辨认。你既有心学医，不知是否愿意随我回沉香谷？我当倾力教你医术，自然，此举我也有私心，我嗜医成痴，你身上这毒，我很感兴趣。我想试着解一解。”
虽前世便是这般，但方才经过了这么些变故，濮沉仍是不计他人言语，坚持要收留她，还是令她感动万分。
她不可置信地问：“医仙……不介意方才他们说的那些话吗？”
濮沉摇摇头，微微一笑，“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孩子。”
只这一句，萧婵眼中一酸，那些热辣的液体顷刻便要流下。她立刻低下了头，遮掩去眼中的湿意，默了半晌，毅然跪下，郑重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濮沉将她扶起来，摸摸她的头道：“放心吧，你既拜入我门下，往后沉香谷便是你的家。这里既容不下你，总有能容你之处。”
萧婵点点头，狠狠吸了吸鼻子，露出带着几分傻气的笑道：“是，徒儿谨遵教诲。师父不如在这府中多住两日，我在这府中尚有一些事情要安排。两日，两日便可。”
濮沉点头，道：“住在这里终究是不方便，你且宽心，我就住在悦来客栈，两日后，你来客栈找我。”
萧婵将濮沉送到了府门口，看她走远了，这才回了房。
胸口某一处，始终暖暖的。
萧婵之所以拖延去沉香谷的时日，并非有何事要安排。
她在这府中住了这么多年，院中只她一人。没有牵挂，没有放不下。她需要时日，只是为了真相。
她身上所带毒的真相。
前世濮沉已将她身上的毒性做了分析，大致的药物品种她都已知道了，只是毒物的配方讲究配制顺序，她在谷中待了几年，濮沉也没能配出解药。她到这一世才想起来，既然那毒物配制顺序如此复杂，应当不仅是简单的补药相互作用引起。
依稀记得前世这一日，她随濮沉一同住在悦来客栈，而这一天在城郊的福来寺有一场香会。
福来寺在上京颇具盛名，这样的盛事，陈氏母女应当不会错过。
萧婵第二日早早便起了床，自前几日的闹剧之后，她的院中便再无人敢进。
她旁若无人地走到厨房，拿了一些饭菜到自己房里，路过陈氏的院落时，便见外面一片热闹，几个仆人等在外面，透过院门望进去，萧颖今日穿得格外鲜艳，正站在陈氏面前，笑眯眯地说些什么。
萧婵不动声色地走过，回了自己的院落。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她蹑手蹑脚地去了陈氏院外。此地已恢复了平静，趁着此处无人，她轻手轻脚地开了院门，确认无人看见后，猫着腰闪了进去。
自萧婵的母亲死后，陈氏便成了这府里公认的正房。她一路走进去，陈氏的院子很是宽敞，院中假山小池应有尽有，越往里去，萧婵眼中冷意越甚。
案几上摆放的珊瑚树、翡翠制的珠帘，一眼望过去，整间屋子流光溢彩，便是皇宫也没有这般奢华！看来皇家赏赐的那些东西，她倒是一样没落下。
萧婵的目光最后被向阳的窗台旁的一株植物所吸引。
芝兰草。
她前世跟着濮沉学了几年医，虽医术不精，但制毒本事却是一流。她还记得濮沉对她身上的毒研究许久，曾提到过这一味药。
芝兰草不同于普通兰花草，因其独有的淡雅芬芳而身价倍增。前世她在皇宫中是有见过的，不曾想过在府中竟然也有一株，想来也是皇家所赐。她上前细细观察那草的枝叶，底部根茎粗壮，应是有了十数年的高龄。
萧婵脑中轰的一声，立刻想起了某些片段。
她并非一开始就住在那个穷酸的院落。
母亲走后，父亲便时常不着家，但她一开始，还是住在母亲生前所居的院落内。只是母亲的房门始终紧闭，她那时受了府中人的影响，总觉得自己身上带毒，乃是不详之人，母亲因她而死，她从不敢进那间房间。
再后来，陈氏在府中日渐猖狂，约莫在她六岁的时候，陈氏便开始从母亲房中往自己那里搬东西。某次她被陈氏的人赶了出来，出门时隐隐见到她们开了母亲的房间，从里面搬出的东西，就有这么一株植物。
当年她还不知那是什么，如今看，竟是连花盆都很像。
是了，依照萧晟当年对母亲的宠爱程度，皇家所赐之物，应当是在母亲房中。
她脑中有一星片段闪过，随即，什么都自然而然地串通起来了。
芝兰草不需入药，其味便是一味药。
当年那宋大夫曾言，是母亲用了过多补药，药性相冲，是以化作剧毒。她这几日的打听下来，那大夫不过是个寻常郎中，或许当年受了陈氏的收买，为她配制了一些隐晦的毒药再下在母亲的安胎药中。她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前世濮沉已将她所中之毒中的毒物一一列了出来，有几味药，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安胎药中。而论这府中，最痛恨母亲的，唯有陈氏无疑。只是，恐怕那郎中与陈氏都不曾想到，这放在母亲房中的芝兰草，竟会帮了他们这么大的忙。
她眼中寒光鼎盛，双手握成了拳，唇轻轻抿起来，心中是无可抑制的愤怒。
然而只是一转眼，她眼中的怒气皆烟消云散，化作了唇边冰冷的笑意。
虽则一切都不过是猜测，而当年之事，随着那宋大夫的消失，已经无从考究。
可是即便弄错了又如何？她转头看着那株芝兰草，心中已罗列出了一张完整的配方。
若她记得没错，在她走后，陈氏又生了一个儿子。算算日子，受孕也不过就是不久后。
她不论陈氏与萧晟之间的爱恨情仇，但自己母亲的帐，就由陈氏还清吧。
用过午饭后没多久，外面动静大响，正是陈氏母女二人回来了。
萧婵站在院内听了一阵，但闻陈氏欢声笑语，依稀能听到“天佑、送子”等字眼。
她恍然，原来这次香会，陈氏是求子去了。
当真天助我也。
她欣然一笑，拿起方才配好的药，径直去了厨房。
此刻正是厨房空闲的时候，只有几个下人在洗碗。府中人近几日避她如蛇蝎，她一进去，也没人敢吱声，只悄悄往一旁避让些许，生怕像那小菊一样，被毁了脸。
萧婵也不甚在意，自顾自寻了一个瓦罐，将自己带来的大包药材往里加，顺带放些食材，一旁的下人时不时往她这边瞧一眼，有人生怕出事，偷偷跑去通知了陈氏。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满屋飘香。其间夹杂着浓郁的药材香，加上食物天然的芬芳，单是闻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她将那汤倒在碗里，用托盘装着，亲自端了往陈氏的院里去了。
顶着一路疑惑的视线，萧婵目不斜视，一直进了陈氏的院子。
见她过来，陈氏面色有些不好看地盯着她手里那碗浓香四溢的汤。
陈氏冷道：“你这是何意？”
萧婵将那托盘在陈氏身边的桌子上放下，笑道：“大娘，我已拜了医仙为师，明日便要跟她去沉香谷了。”
陈氏一愣，面上有些惊讶，更多的是克制不住的喜意，“当真？”
萧婵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嗯，师父说我身上的毒十分复杂，她想带我回去好好研究。”
她说这话时一直盯着陈氏的脸，话音刚落，陈氏面上一僵，随即欲盖弥彰地笑开，道：“能拜医仙为师，也是你的造化。你的毒……唉，也真真是作孽。明日便要走了，可有什么需要大娘帮你置办的？”
她方才面上的神情变化，萧婵心中已有了底。这陈氏果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她走，乍然听了她这一句“大娘”，竟也就这么受了。
萧婵摇摇头，道：“师父昨日数落了我，说是姑娘家不可如此无礼。今日，我特意用师父留下的药给大娘做了这一碗汤羹，权当赔罪了，还望大娘不要同我计较。”
陈氏的目光落到了身旁的这碗汤上。方才便有下人来报，说萧婵不知在厨房里鼓弄些什么。她虽巴不得萧婵马上就走，但这汤，她却是万万不敢喝的。
正犹豫着，萧婵道：“也怪我那日气急，大娘这么多年操持家事，自然是不会有那些下作的想法。小草一事，想来是那个恶毒的小菊所为。大娘若是有所疑虑，蝉儿这便喝给大娘看。”
她从托盘中另取了一套干净的碗勺，舀了两勺，当着陈氏的面将那汤喝了下去。
陈氏细细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待她将空碗放到了一旁，这才笑着道：“傻孩子，大娘又怎会与你们小辈一般计较呢。这是你的一片孝心，先放着吧，大娘一会喝。对了，你明日便走了，这么匆忙，大娘也没时间为你准备什么，对了，前些日子宫里赐了些上好的锦缎下来，大娘做了几套衣裳，还没来得及给你。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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