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先生,今晚还喝点什么?”
吧台后面,扎着小辫子、长得像山本耀司的酒吧老板问道。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来杯麦卡伦,30年。”
我刚才已经喝了两杯麦卡伦18年,一杯余市,还切了碟西班牙火腿,但是——感觉并不太妙;现在,我终于下定决心,要了一杯麦卡伦30年。
这是一家高级威士忌酒吧,酒卖得很贵,麦卡伦30年要1500元一杯;而且所谓一杯,其实只是一盎司,约30毫升,在杯底薄薄的一层,小半口就能喝完。不过,我之所以深呼吸,之所以下定决心,不是心疼钱,而是有别的原因。
老板咧嘴一笑:“好咧,还是净饮?”
我舔了舔嘴唇,犹豫了一下,摇摇头:“算了,加冰吧。”
老板有点疑惑:“加冰?”
我凝重地点了点头,老板耸耸肩膀,转身去柜子上拿酒瓶了。
我知道老板的意思,他是说,像我这样对待一份麦卡伦30年,是在浪费,在暴殄天物。
一般来说,威士忌的喝法可以分为净饮、加冰、加苏打水、加纯净水等等;前几年在夜场里,还有加绿茶饮料的奇葩喝法。而除了“净饮”之外的其他处理方式,在我看来,都是为了冲淡或掩盖“不那么好”的威士忌里的“不那么好”的气味。
要尊重一份上好的单一麦芽威士忌,最佳的饮用方式,莫过于什么都不加的“净饮”,或者叫“纯饮”。当你坐在吧台前,被问到威士忌的喝法时,低声说一句“净饮”——或者干脆说“Straight”——那么,无论侍应还是旁边的客人,都会知道你不是刚入门的菜鸟。
而我,蔡必贵,鬼叔,作为一个爱喝威士忌的老饕,当然懂得这个道理。
“蔡先生,您的麦卡伦30年,加冰。”
我端起吧台上冰凉的杯子,趁着冰块还没有融化太多,赶紧喝了一口。嘴巴里的液体又冰又淡,威士忌的酒精度和复杂香味,都被稀释得所剩无几,变成了一种我辨认不出来的饮料。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办法,如今的我,只能喝这样的加冰威士忌。
因为此时此刻,在我的脑子里,有一个乒乓球大小的黑洞,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感觉到充分的愉悦——不管是喝酒、冲浪还是滚床单——脑子里的洞,都有机会变得更大一些。
“充分的愉悦”,按照我的理解,也就是“爽”,爽得触及灵魂,爽得不要不要的。喝一杯纯净的麦卡伦30年,一定够爽;而一杯加冰的麦卡伦30年——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开心还是不开心——差得远啦。
总之,在治好脑子里的洞之前,我可以喝酒,但只能加冰;可以滚床单,但不能……
我喝了口掺了冰的威士忌,哀悼一下自己悲惨的命运,然后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今天晚上,我不是在酒吧独酌,而是在等一个人。
不要误会,不是什么特别的人,更不是妹子什么的——在女朋友唐双的“高压统治”下,给我所有平行空间里蔡必贵的胆儿,我也不敢去撩妹。更别说这一次,我本来就是陪唐双来北京的,从今天下午开始,她跟北京分公司的高层就一直在开会,开到了现在,所以才放我一晚上的假。
我的女朋友唐双,是一个霸道女总裁。她的爸爸——我叫唐伯伯——白手起家,创办了一家大型的船运物流公司,从几年前就处于半退休状态,把公司交给唐双打理。唐双在公司的职位是副总裁,在她的管理下,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未来两年内寻求上市,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唐双的哥哥——可能会是我未来的大舅子——唐单,一个典型的不务正业的大少爷,一直在公司挂个闲职,拿高薪,从来不过问业务。就在唐双陪我去德国“治病”的几个月里,董事会里有人暗中撺掇,支持哥哥唐单,对唐双进行逼宫,要让唐单这个长子来管理公司,继承唐伯伯的事业。
这一次,唐双来北京,就是要寻求分公司高层的支持,在董事会里占据绝对优势。
因为陪我去德国,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让我感到非常内疚,我也想帮她做点什么。但唐双作为一个霸道女总裁,却不愿意让我插手,我也只好在背后搜集信息,等她坚持不下去,跟我求助的那一天,我就挺身而出,使出雷霆手段,嘻嘻……
咳咳,醒下。
我从英雄救美的幻想里醒过来,环顾四周。这一家威士忌吧,叫作“石家二号”,是一个四合院改造而成的,隐匿在北京大栅栏的小胡同里,轻易找不到。大栅栏是个地名,离人民大会堂很近,很多外地人——包括我——会一本正经地念成“大炸蓝”,但是地道的老北京叫法,是“大食辣儿”,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之,今天晚上,我就在“大食辣儿”里的这间“石家二号”,等一个人。
我多年未见的大学同学,男的,当年住隔壁宿舍,名字还挺古怪的,叫——向亮,不过从大学开始,我们都喊他老向。
这哥们儿,刚才10点时就说出发,现在快11点了,连个影子都没有;这间威士忌吧藏在胡同里,特别难找,所以我也跟他说了,停好车,走到一百多米外的麦当劳门口,我出去接他。
向亮这哥们儿,大学毕业就来了北京,到现在都10年了,不会一家麦当劳都找不到吧?
我皱着眉头,给他发了个微信语音:“喂喂,老向,到哪儿啦?”
真是的,人在北京,皇城脚下,说话不由自主地就要卷舌,拙劣地模仿着北京腔。
等了一分钟,老向还是没有动静。我倒想打个电话给他,可是在手机通讯录里找了一会儿,却没找到他的号码。
这家伙,不会失踪了吧?
正在我挠头的时候,微信上终于出现了两个字,言简意赅:“到了。”
我不由得笑了,这家伙,还跟大学时一样,是个三闷棍打不出个屁的主儿。
老向说他已经到了麦当劳,我告诉他朝一个方向走,然后自己也推门而出,去跟他会合。
刚出威士忌吧的院门,我就觉得有点怪。
大栅栏是一个商业区,有各种卖吃的、卖工艺品的店,刚才来的时候,店门都开着,灯光明亮,路上走着的都是人。现在才刚过一个小时,店全关了,灯也黑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看来我们北方的人民,睡得都比较早嘛,不像南方城市,凌晨3点,消夜的摊子上都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我没有多想,紧了紧外套,朝着麦当劳的方向走去。在一片平房屋顶的夜色里,黄色的麦当劳广告牌依然亮着,给我指明了方向;北京的胡同如蛛网密布,像一个迷宫,幸好有头顶的这块麦当劳招牌,不然我作为一个外乡人,说不好就迷路了。
不过,其实我应该不用走到麦当劳,刚才让老向也朝这边走了,所以我们应该是在这段路的中间碰头。
不对啊……到了这里,就是我们的中间位置了,麦当劳就在两个转弯之后,老向这小子呢?
我掏出手机,发了条语音给他:“你跑哪儿去了,没见人啊?”
他回复的还是文字:“到了。”
我忍不住骂道:“我×,到哪儿了,你倒是说啊。”
这一次,老向没有回复我,反而是在对话框里,发起了实时位置共享。
我眉头一挑,这小子还是跟以前一样,嘴慢,脑子倒是挺快的。
这么想着,我按了一下手机,进入位置共享,却发现只有代表我的蓝色圆点。
我×,老向在哪儿呢,地图外面?这小子刚才是走错方向,跑远了吧?
不对……
我把手机地图放大,仔细一看,里面不是只有一个圆点,而是有两个,只不过——我打了一下寒战——画面上,代表我跟老向的两个蓝色圆点,是重叠在一起的。
不是接近,不是交集,而是完完全全、严严实实地重叠到一起;只不过,圆点之外还有我们各自的微信头像,以及代表面朝方向的两个箭头。
这他妈的怎么回事?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环顾四周,在5米之内,除了黑漆漆的墙壁,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而从手机地图的显示里,我跟他重叠得那么厉害,只有三种可能。要不我跟老向正紧紧抱在一起,要不然他就在我头顶,或者是——我看了看鞋底不知道多少年的青石砖——在我脚下。
说起来,从毕业到现在,我跟老向已经10年没见了。
他是死是活,我根本不知道。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发毛。
在微信里的实时位置共享的地图上,两个圆点不但重叠在一起,而且箭头还在滴溜溜乱转。也就是说,根据卫星定位,我跟老向的水平位置,是在一起的;唯一导致我没看到他的原因,只可能是我们的垂直位置不同。
我仰头往上看,头上是黑漆漆的夜空,没有桥,没有其他的建筑,也没有往外伸的树枝,所以,老向不可能在我头顶。那么,难道是脚下……
我低下头,鞋底下,是硬邦邦的石板路。
每个城市,都有下水道,难道说,我所在的石板路下面就是一条下水道,而老向正躲在下水道里?
这样的想法,明显是疯了……
尽管理智告诉我这不可能,但是下意识的,我还是往旁边跳了一步。
万一,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老向真的就在下面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镇定。应该是刚才喝的几杯威士忌,让我产生了一点醉意,再加上这里到处黑漆漆的,一个人都没有,所以我才会自己吓自己,产生这么荒谬的想法。
除了老向在下水道里这种设想外,一定还有更合理的原因,来解释手机地图里的状况。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往屏幕里一看,却陡然发现——两个圆点已经分开了。
我还在原地,而老向那小子的圆点,却跳到两百米之外的另一条巷子里;在我们两人之间,隔着我跟他说的那一家麦当劳。
我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这才松了口气,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
看起来,刚才是因为GPS故障——也不知道跟帝都的雾霾有没有关系——老向的定位信息出错了,才会跟我重叠在一起。至于现在恢复正常之后,他的位置为什么离我这么远,原因很简单:他走错方向,迷路了。
这小子……
共享实时位置的时候,画面上还有个像对讲机一样的按钮,按下去就可以通话,于是我骂道:“你丫!跑错方向啦!”
手机里传来老向的憨笑:“哈哈,我说呢!”
我叹了口气:“你往回走,回到刚才那家麦当劳,没问题吧?然后站着别动,我过去接你!”
老向依然言简意赅:“好。”
我摇了摇头,放下手机,朝着不远处的麦当劳走去。
都说大学毕业之后,人在社会里摸爬滚打,会有很大变化;这么说来,老向要算是一个特例了,他仍然保持着读大学时,显而易见的几个特质——寡言少语、聪明、方向感为负。
(小说未完,请翻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