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山林湿冷,月华初露。唯有树叶繁茂的尽头有一处灯火通明的小屋。屋子外收拾的很干净,墙下摆着一行整齐的木头凳子,前面有一口枯井,即便扔下一颗石子也听不到回声,屋檐渐渐被黑夜笼罩,周遭显得尤为寂静。
屋内亮着烛火,忽闪忽闪的,照亮了一席地。
“别熄灯。”月牙白床铺上的人拉住了欲下床熄灭残烛的人,露出个浅笑来,声音微弱道:“让我看着你。”
“清明……”男子声音显得微微沙哑,他身形稍微有些颤抖,但也勉强挤出个笑来,“好,听你的。”
顾清明拉住他的手,重新枕回那人的臂膀,轻声道:“越衡,还要多久,我会不会等不及了……”
“不会的。”方越衡立刻把人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搂着稀世珍宝一般,害怕别人夺去,似乎在用乞求的语气道:“清明,再陪我一会儿。”
“怎么办……”顾清明在那人的怀中一动也不动,“我怕我就要回去了。”
“再陪我一会儿……”方越衡依旧不松手,下巴抵在那人的头顶上,闭上眼睛,将那逐渐僵硬的人死死抱住,生怕刹那间他再次消失不见。
顾清明抬了抬眼,眼底竟是一片湿润,他觉得周身彻骨的冷,不由得抓紧了对方的衣衫,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跟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许多话。
像是快过年了,要方越衡多回家几趟看看,他的爹娘肯定在盼着他回去。又说路上风大雪疾,一定要多穿几件冬衣,还要把那件白色的披风带上。最重要的是,年后记得回来看看他,他要街头李婆婆那家的花糕,里面嵌了枣的那种,最甜腻也最好吃。
方越衡一一应允,伸手摸着他的发丝,等怀中人的气息越来越弱,说话也渐渐没了声响,他才低头看向那人——双眼慢慢合上,白皙的手指却还紧紧拽着自己胸前的衣裳。方越衡没有动弹,眼睁睁看着那张秀气的面容瞬间老去,枯槁的手指慢慢滑落到床铺,就连血肉都化作了一堆灰尘。
周遭一片寂静。
顷刻间,方越衡怀中只剩一堆骇人的白骨。
他再次闭眼,伸手将那堆枯骨紧紧揽在怀里,又抬头蹭了蹭那人的颅骨,口中喃喃道:“清明,你说了明晚还要来陪我,不然,我便一头撞死在你的灵堂前。”
“下了黄泉去陪你。”
【一】
小雨淅淅,方越衡先一步下了马车,撑开一把油纸伞。
“慢点。”方越衡扶着顾清明下马车,这几日这人像是病了一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整天苍白着一张脸要他抱。
“知道了……”
顾清明脚步虚浮,伸手搂住方越衡的脖子,方越衡见他不撒手,便把伞递给他,自己一把将他抱起来,笑着道:“你看你,跟个姑娘似的,腿脚软软的没力气。”
“我要是个姑娘还好了呢……”顾清明一手撑着淡黄色纸面的油伞,把脑袋缩进了方越衡的怀里。他自然不敢告诉方越衡是因为秋日到了,他没有随着大众一同迁徙,留在这里十分不适应,不少灵气都被散去,所以才虚弱无力。再过段时间,他很可能连房门都不敢出了。
“那你倒是做个姑娘啊。”方越衡一边温柔的笑他,一边快步走进房门,冷气瞬时被关在外面,顾清明觉得周围暖和不少,几下挣脱方越衡的怀抱,要上床抱着暖炉睡觉。
方越衡看着那秀气的少年翻滚进被窝,又伸手从床头拿了自己的一件黑袄抱在怀里,不由得笑道:“你睡觉抱着我的衣裳做什么。”
“因为你不抱我,我只好抱着你的衣服……”顾清明很是不开心,往墙角处一缩,跟方越衡闹起了脾气。
“清明……”方越衡放低声音叫他,自己也慢慢移到床边,揉着那人倾泻的发丝,“这也快过年了,我也该回家一趟,这回我想带着你一起回去。”
“啊?”听到这话的顾清明心里一惊,慌神地从床上坐起,“越衡,你,你要回家吗。”
“是啊,都两年没回家过年了。”方越衡没发现顾清明藏在眼底的慌乱,给他拢拢蹭乱的衣裳,“但是我要带着我的清明一起回去。”
“带着我?”顾清明听到这话心里不禁叫苦,他蹙紧秀气的眉头,伸出霜白的手指拉了拉方越衡的衣袖,“越衡,可不可以不回去……”
“怎么了?”方越衡也皱眉,但他把心底的疑惑压住,依旧好脾气的探了探顾清明的额头,“过年回趟家不好吗,我也可以让你见见我的爹娘。”
“可是,可是我不喜欢跟太多人打交道。”顾清明语气软糯,他扑到方越衡怀里,蹭着他的下巴,“越衡,我们还留在这过年好不好,去年也是在这里过的,不也热热闹闹吗,今年我保证不把人家的花灯丢到河里,你就许了我这一次好不好……”
方越衡看着他这个模样,只好揉揉他的脸颊,“今年我娘给我寄了信,必须要回去。放心,清明,我去哪里都会带着你的,你不用担心。”
“越衡……”顾清明知道今年一定逃不过了,只好苦着脸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你在担心什么。”方越衡半晌也没明白过来,他叹口气把顾清明重新塞回被窝,“前年和去年也是这样,你死活拖着我不愿意让我回去,我都依你了,可是这都第三年了,清明,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回趟家呢。”
“我……”顾清明瞬间哑了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把头埋进被子里,心中轻叹,我也想跟你回去啊,只是这冰天雪地,旅途劳累,你让我一只快没灵气的燕子怎么还能幻出人形啊。
“乖,清明。”方越衡也脱掉靴子掀开被罩,“我带你回家,让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你,带你见我爹我娘,让你真正成为方家的人,好不好。”
“……”顾清明在方越衡怀里默不作声,他心里犹如敲响乱鼓,耳边却是方越衡一句句甜到腻死人的情话。
他几不可闻的叹口气,自从和方越衡在一起,他就再也没有跟着燕群迁徙,如果没有方越衡日日夜夜哄他睡觉,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拥吻,他可能会熬不过这寒冷刺骨的冬天。
一到秋日他就开始困乏,接着是脸色都苍白,每天要裹得很厚才敢出门,方越衡只当他是身体不好,所以更加悉心的照顾他。但他是一只百年灵燕,有灵气护体才能化出人形,而这灵气也来源自于春日的滋润和夏日的温热,还有燕群的气息。
现在燕群没了,连最后一点点灵气也快被他消磨殆尽,他不知自己能不能撑着跟方越衡回到方家,甚至即便是回到方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维持住人形,若是当着方越衡的面变成一只燕子,恐怕连那人都会指着自己说是妖怪。
顾清明抱着方越衡,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前,脑子里想起方越衡前年参加考试,以笔试第三名的成绩夺得探花,下派到徐州当判官。他听到这个消息便飞奔着来了徐州,寻了方越衡的住所,以路遇山贼,颠沛流离为由,乞求方越衡收留。
方越衡见他一个人清秀可怜,又不像是会说谎的骗子,便给他安排了一处小屋,让他暂时住着。闲下空来,还会带着他在这周围转转,顾清明满心欢喜,只要是跟着方越衡,不管去哪儿都好。他一颗沉甸甸的心,装的都是方越衡,那个早年秋迁,他不慎跌入泥地,将他救起的少年。
那年深秋,顾清明还是方家屋檐下燕巢里的一只灵燕。
燕子是春来秋去的物种,但是顾清明这只燕子很不巧错过了同家族一起迁徙的时候,等到他迷迷糊糊的睡醒,眼前已经大雨滂沱,周围也冷冷清清,他惊慌失措地扑腾几下,却失足掉下了燕巢。
冰凉的雨水拍打在他的翅膀上,顾清明听见头顶传来沉闷的雷声。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这浑浊的泥土地里,即便他是一只灵燕,也躲不过这场天劫。
他甚至想化出人形,这样好歹会有人看见他,把他救走。可是他修为不够,只能以燕子的形态居于世,于是他连这点幻想都破灭了。然而就在他昏昏沉沉,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拾起,带进了安静温暖的房内。
顾清明那时连眼睛都睁不开,看起来就像只刚出生的小燕子,所以他也不知道是谁把自己救回来,悉心照料,清理伤口。
他只知道那人很温柔,回来时会看他有没有将准备的食物吃完,也会检查他身上的伤口有没有愈合,甚至晚上那人在昏沉的灯光下读书时,顾清明都能感受到他的温柔。但是他也知道,那人严厉起来也很可怕。
那时顾清明正卧在鸟笼里休憩,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那人的呵斥,接着又听到侍女的抽泣声,他不知道怎么了,想探头张望,却发觉眼前一片模糊,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只好把头埋在翅膀下,耳边依旧是那人清冽严肃的嗓音。
他现在看不见,等再过一段时间,他完全恢复好了,就可以看清那人的模样了。
晚上那人回来时,出乎意料的没有读书,反而坐在他旁边,断断续续说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原来是侍女偷了钱还死不承认,最后被人找出又跪在那里求饶。他平日里最看不得这样偷鸡摸狗的小人,便把她教训了几句。
谁知侍女哭的梨花带雨,他也不忍心再继续说下去,便把人打发了。
顾清明听了,轻轻啄了啄他的手指表示安慰。
那人笑笑,说道:“你这小东西还真能听懂我说什么啊。”
顾清明气哼哼的,自己好歹也是一只百年的灵燕,人类的话也是能听懂的,只是暂时化不出人形罢了。
刚想背过身去不理他,却听到那人声线温柔道:“记住了,我叫方越衡。”
顾清明瞬间把这个名字记住了留在心里。他又跳着转过身去,扑哧着翅膀,凭着感觉飞上了方越衡的肩头,吱吱吱乱叫了一通。
方越衡轻笑,“病好了这么吵,明天把你丢出去。”
顾清明不服气的又叫了一通。
那人用洁白的掌心摸了摸他的头,“要不给你取个名字吧。”
顾清明心里一滞,是啊,他都活了一百多年,竟然连名字都没有。
“叫什么好呢,要不叫吱吱吧,谁让你这么喜欢乱叫。”方越衡故意开玩笑道。
顾清明气得差点摔下他的肩膀,谁知那人又赶紧把他捧在手心,“跟你闹着玩呢,好歹是方家的一只鸟儿,总该有个好听的名字吧。”
方越衡支着头想了想,“看你眼睛都睁不开,等眼睛睁开了一定很漂亮……要不就叫你清明好不好啊。”
好像,也可以?顾清明蹭了蹭他的脸颊表示认同,方越衡轻柔的笑笑,把他放回鸟笼,又开始静悄悄翻阅书籍。
烛火摇曳,灯影残存。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多久,方越衡那人却越来越忙,好像是在准备什么考试的样子,每天读书读到很晚,有时候连房都不回一趟,直接在书房就睡过去了。
顾清明后面才了解到,方越衡要准备科考,很快就要进京了。他慌乱失措,生怕哪天他一觉醒来,那人就再也不回来了。
可担心的事情终究发生,在某天顾清明闭着眼睛,照常等待那人来梳理他的羽毛时,来的却是一个声音明媚的侍女。
那侍女自言自语道:“唉,小东西,少爷进京了,不知多久才能回来,看你这么可怜,我照顾你吧。”
顾清明一听到这话,整个身子都垮掉了。方越衡还是走了,连句话都没给他留下,就离去了。他心里难受极了,把头埋到翅膀里,不管是给他喝的还是吃的,都不愿意把头露出来。
他连那人一面还没见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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