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奉香(2)
素飒愣了一下。妹妹喜欢提问,他本以为她会雀跃,想不到冒出这么一句。他当即低声说:“往世之失千千万万,范氏拣选与今日相近的,三寸毫锋痛批弊病,怎能算是空谈?”
素盈听他言辞偏袒,眨了眨眼睛,反诘道:“穷极心思苛责古人,妄想有益于现时,那不是隔靴搔痒吗?”
素飒脸色尴尬,摇头笑道:“你在我面前说话倒是胆大,换到别人面前,你连隔着靴子搔两下也不敢。而范氏的公子们改天要为东宫开讲,也会畅所欲言。”
素盈闷了一刹那,叹气说:“哥哥别逗我了。从古至今,一样的痒处,男人碰得,女人碰不得,男人说得,女人说不得。我们啊,从小就知道,不言不语好过胡言乱语。”
素飒开玩笑似的说:“既然知道,切忌背后苛责别人,凸显自己见地。你知道你的背后,是谁的面前?”
素盈一惊,心领神会,换了话题:“哥哥还有什么好书,一并给我。省得我看完书时,你又在宫中当值。我不敢随便动你的东西,只能等着。”
素飒笑着将轩叶抱来的书重新推到她眼前。
“这些重看一遍。”他敛容说,“仔细看,那些不怕‘沉重’的人,经历过怎样的生死得失。”
素盈微微蹙眉,自嘲似的一笑:“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今时今日也有这样的人,而你和他们同生一世。”素飒顿了顿,低声补充,“同为一姓,同出一门。”
素盈沉默了一瞬,抱起那些书。
素飒拍着妹妹的肩膀叹息:“你比七妹、八妹毫不逊色,可惜。”
素盈低头瞥向那图纸上无与伦比的宫殿,淡淡地说:“我与素氏的宿命无缘。读书是为了自己喜欢,有什么可惜?”
换作别的女孩,小小年纪将宿命、缘分挂在嘴边,定会惹人失笑,但素盈的神态引来轩叶温柔而难过的凝望。
素飒什么也没说,取来一个盒子,和书一并放在轩叶怀里:“这沉香是东宫所赐。前些天我请人做了一个枕头,只是不如你原先的大,算是贺你生辰。”
制枕头少说要半个月工夫。他早知道府里会索要沉香,也早知道她会让出它。素盈笑嘻嘻地收下,拉起轩叶的手便走。
素盈平常总要翻着书问东问西,耽搁好一阵。轩叶没想到她今天这么痛快就告辞,出了南书苑老远,还是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素盈心里暗笑,嘴上说:“三哥还有别的客人,大约是他说的范公子,我们久留不好。”
轩叶很奇怪:“哪里有人?”素盈默默微笑,没有答。
来的是生客,不晓得素飒练武的时辰。书房已经上第一道茶,却不见人。应该是听见女眷突至,径自回避。没在小厅里打发,请到书房里奉茶的客人,自然有点来历,但身份还不够格面会郡王的女儿,不是素氏七家里的人。至于是谁……素飒说得很明白,他们背后的话,也许说在别人面前,屋里正是她看不起的范公子们。
改日要为东宫开讲,却先来东平郡王府。东宫右卫率素飒不准妹妹对范氏出言不逊,却不避讳在他们面前提起木雕的丹茜宫。其中有怎样的玄机?
那些自有人思量——素飒会这样说。每当这种时候,素盈都会觉得他们并没有“同生一世”。
他所在的世界,像在书里,又比书更遥远。因为还没有结局,她不知道从何处入手解读。
午后,云又堆起来,阴沉沉的天空洒下雪花,屋内暗如暮夜。轩叶见素盈当真重读拿回的书,便剔亮一盏琉璃灯送到桌前,自己凑在旁边做针线,好奇地问:“小姐,史官世家是哪种世家?至多比我们会念书,不会比我们家了不起吧?为什么三公子不准议论呢?”
素盈放下手中的书卷,对着烛光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父亲东平郡王喜好结交,常邀各种有才能的人来家中。其中不少人,姓名相近,血脉相承,介绍起来才知道,是传家数代、术业专攻的某地某姓。
比如,渤海郭家是律学世家,子弟能畅谈从古至今的圣典。看到父亲如坐针毡的样子,即可推知郭氏的确有不同寻常的真知灼见。繁阳李家擅长击技,一把长剑舞得光耀全庭,大哥、三哥常和他们在演武堂上切磋。临安冯氏歌声曼妙,舞姿翩跹,纵声舒袖时如天仙群列。素盈以前在姐姐的舞榭中看过她们展歌喉,旋舞衣。粟州王氏,杏林世家,救人无数,也曾挽救过素盈大嫂凤烨公主的性命,屡受天子嘉奖……
素盈小时候不免迷惑,世上怎么会有“世家”这个奇妙的形态——家里一个人喜欢一件事,其他人都前仆后继地入这行。一个大家族少说百人,怎么可能兴趣一致?年纪稍大,疑窦便径自解开:前人希望有人传承坚守,发扬光大,后人自小耳濡目染,走这行轻巧一些。如此能有两三代人,已属不易,而世家往往积累数代,秉持同样的信念,将个人纤细的意志与家族拧成一股,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的确配得上“了不起”三字。
不过,无论多了不起的世家子弟,见了幼小的素盈,也会客气几分。大概因为她也出身世家。
没人用“世家”形容素氏,可素盈觉得很贴切。
素氏,后妃世家。
传说很久以前,骑着白马的天神和骑着青鹿的女仙在那罗河源头相遇,生下一对儿女,男孩名睿,女孩名素。兄妹各自立国为王,后代以他们的名为姓,便有了睿氏和素氏。鹿衔日月,马踏河山,两面旗帜插遍北方大地。再后来,神谕说他们本是同源,若能合二为一,必能征服天下。两姓结为同盟,果真缔造了广阔的国家,从此约为婚姻永不变更。
从开国皇帝的正妻直到今天的皇后,无一例外由素氏独揽。历代皇后之外载于史册的妃嫔,也无非是柔妃素氏、敏妃素氏,德妃、勰妃、顺妃、敬妃、贤妃、淑妃……一大堆头衔后落款“素氏”二字,以至于民间戏语说皇帝不知天下女子有其他姓氏。当然只是戏语。真宗有一位田贵媛,出身不高,有名号无事迹,夹在本朝野史《后宫诸妃志》一片素氏之中,仅供后人想象。
真宗的勇气令人敬佩:若国家是一个人,素氏就是半个肉身,他却在国家的心窝里惦着一个外姓女人,给了她王朝历史上的特例。这样的事情再没有过。素氏和所有世家一样,有独特的自尊。他们固执地认为,在他们与皇家共同建立的国里,必须给他们留出最崇高之地。后宫是皇帝的后宫,也是素氏的后宫。莫说丹茜宫是不祥之地,哪怕是葬身之地,也要树满素氏的墓碑,不容外人染指。
年复一年,后妃世家日渐庞大,文有文魁,武有武曲,谋士、将帅数不胜数。皇帝们胆战心惊,怕有朝一日变生肘腋,终于在真宗手上,命史官考据素氏源流,以超人的强硬决心将这大家族一分为七。
从此人们提到“素氏”,习惯加问“哪一家”,好像他们一出现在世上就是“素氏七家”,他们自己心里也不再惦记那位共同的祖先。因为与其他六家拥有同样的姓氏地位,彼此反而更加怨怼。封妻荫子生儿育女,凡事都要拿出来跟别家比一比,仿佛荣华富贵稍稍落后于人,就是愧对祖宗,步向没落。
他们既然是后妃世家,真正能分出高下、志在必得的,唯有丹茜宫。后座之争从未消停。入主丹茜宫是素氏女儿天生与世间女子的差别,每个新生儿呱呱坠地的一刻,就在通向丹茜宫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未来要做的仅仅是按部就班走下去。这就是素氏的宿命。
然而上天总会留下少许漏网之鱼,无法于家族的命运长河中昂然前行,注定无声无息地湮灭。东平郡王的六女素盈,正是如此。深究起来,要怪世上还有一个世家,喜欢把他们的想法定成规矩,不容挑衅质疑。这家是天下第一家,专出皇帝。
他们说,“七”是个好数字,暗合国运,凡是大事应该尊崇它。所以,入宫女子七年一选,选女年龄必须十四岁,宫中教养三年,十七岁时正式侍奉帝王,或为后妃,或为女官。从此每隔七年,国家就会迎来素氏的生育高峰。
东平郡王的九夫人产女时,恰好不是高峰之年。上一次选女,素盈八岁,下一次她十五岁。丹茜宫与她无缘,她便与整个家族欠缺天生的联系。就像武林世家中天生不能习武的男儿,书画世家中天生辨不清颜色的残废,她是后妃世家中可有可无的存在。
范氏很了不起吗?素盈对轩叶的问题笑了笑,没有回答。
换了其他姐妹,躲在帷幕之后的史官子弟不足为惧。她们是素氏,是东平郡王的女儿,日后出入宫廷,或许还有机会成为丹茜宫之主。即便当面与范氏激辩,她们依旧能够面不改色。
她不是她们。后妃世家,如雷贯耳,然而和她没什么关系。
“木雕宫殿的事,不要对人提起。”素盈再次叮咛,“范家公子们拜访三哥的事,也不要讲。事有蹊跷,就算是自家人,搞得上下皆知,也免不了出乱子。”
轩叶眉尖耸动,立刻紧张起来:“三公子会不会受累?”
素盈笑道:“三哥几时需要我们操心!”
轩叶不禁惆怅,讷讷咕哝:“夺了我们的好沉香,做件好事也罢,怎么郡王偏喜欢找麻烦呢?”
素盈蹙眉微哂:“你的胆量见长,大哥的管事不够你骂,指点到郡王头上。”
轩叶又悻悻地嘟哝:“郡王这舒坦日子,世间少有,投胎投得如同神仙般逍遥。何苦将妹妹、女儿一个个送进宫去,日夜为她们提心吊胆呢?”素盈微微哑然。
别人眼中,东平郡王的确过着神仙日子。他母亲惠和大长公主是先皇唯一的胞妹,青春丧偶,膝下唯有一儿一女。郡王自幼深受先皇喜爱,诸般待遇视如皇子,享尽富贵。可惜先皇与惠和死后,世态突然炎凉。在这个俗不可耐的世家里,郡王既不能像神仙寿与天齐,又不能像神仙无缚无羁,不如皇后的父兄,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素盈向轩叶婉然微笑:“你言语坦荡是天性使然,但我们不可能一辈子童言无忌。过了年,你就十八岁了,以后可要留心言语,万一被郡王怪罪……你知道,我是保不了你的。”郡王儿女众多,父爱向来不够分,到素盈这里所剩无几,三五个月不闻不问是常有的事。说了这些实话,素盈目光轻轻地飘开,眼角又呈现酸楚。
“该说的话,总得有人说。”轩叶叹口气,埋头做针线。过了一会儿,她又不平:“老天真不公平!丹嫔也是赶在大冷天出生,偏巧是正月初七,赶上选女之年,又有个‘七’字讨喜。差一个月而已!若是我们小姐晚生几天……”猛然察觉自己失言,忙在嘴上打一下,自责道:“这嘴今天怎么回事?说完郡王又说到老天爷头上!”
素盈生硬地垂下头看书。轩叶偷偷地看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悠悠地说:“三公子以前可不是这样。郡王的事、驸马的事,他从不过问。丹嫔在宫里好不好,与我们有多大干系?又没人为了娘娘交好运,多给我们一个笑脸。他以前可不会凑这种热闹。”
素盈默默地摇头,说不上来哥哥是哪里起了变化。在父亲的安排下,他进入东宫随侍太子已近十年。后宫风波迭起,他从不参与。这回到底有什么不同?
素盈不免猜测:“三哥到底是郡王的儿子,年纪不小了,家里的事也不能不问。再说,他一两年内就该成亲,当然要有番作为。”轩叶听了,将头垂得更低了。素盈懂这丫头的心思,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脱离了素氏的命运轨迹,她的哥哥却没有。他端详那张图纸时神采飞扬的模样,正是后妃世家的男儿与丹茜宫的羁绊 —— 一生盯着它,为宫中姐妹姑侄谋益。
她还不曾知道,男人长大的时候,身体里会有另一颗心一起长大——野心。那颗心让他们变得意气风发、锐意进取,让他们变成前所未有的自己。
她的哥哥有这样一颗心。她没有看到。
严冬来时凶猛,走得也利落。寒风卷着残雪遥遥而去,北国的春天如约而至。素盈原以为父亲的木雕宫殿有重大预示,可时日推移,未见动静。直到有一天,妙音轩持续领到郡王分赐的糕点,整盘不曾动过。素盈察觉到父亲饭量突减。
郡王向来享受口腹之欲,各色点心不离手边,也常分赐府中众人。然而多到每天分给妙音轩,却稀罕得很,不像好事。
素飒过年陪皇家到崇山去祭天,年后才回来,一到家就说太累,在南书苑闭门谢客,恹恹地睡了三天。他在妹妹面前强打精神,装作与平常无异,但素盈敏感地留意到:折磨他的不是疲惫,是一种颓丧的情绪。她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假意问:“范公子们还在京中吗?我有几个疑难,想要请教。”
素飒说:“那两位公子讲过一次。东宫的意思倒是和你有点像,不再召见。他们早已离京,想见也不好见了。”悄然而来,不告而别,这又是一件怪事。
新年伊始,家里的气氛十分沉闷。只有轩叶口无遮拦地抱怨了几句,说拿走小姐的好沉香,怎么过年不见丹嫔随便赏点东西出来。这话辗转传到驸马素沉耳中,已是立春之后了。他命人专门做了几盒春饼给妹妹们。素盈在他剩下的三个妹妹里年纪最长,分得最多,但她反而诚惶诚恐,后悔立春那天没想起做几个点心给他,只好等下回机会。
驸马府上的厨子皆是宫里出来的,手艺精湛,素盈却吃不惯那过分鲜肥的味道,忽然想起冕州春饼的滋味,灵机一动,想做几个送给素飒聊以解忧,当即吩咐轩叶去大厨房要些食材。
轩叶听说多要胡椒,知道这是要做冕州春饼,提醒她:“就算有,也不一定够。”素盈怔一下,勉强笑说:“有多少算多少。”
从前立春这几天,总有胡椒。九夫人是冕州人,东平郡王自她死后,常于立春时专吃这种特殊的春饼感怀亡人,边吃边流泪。最近两年的立春,厨房里却很难找出胡椒特殊的辛香。只有素飒和素盈对亡母喜欢的滋味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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