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过去了三天时间,出发当日的前夜,蔡琰抱着布囊来到魏越屋中,此时屋中空荡荡只留下少数随身物品,魏越的书籍、衣物中午时就装船了。
贺彪识趣离开,蔡琰从布囊中取出一套宽袖素娟外袍披到魏越身上,还是忍不住问:“阿越总说要以身报社稷,社稷何在?”
魏越不言语,只是展开双臂配合蔡琰,将这套价值不菲的外袍穿好,就听蔡琰道:“曹孟德是宦官之后阉党中人,连他都说十常侍祸乱朝纲,朝局混乱黑白颠倒。这样的社稷,值得阿越托付性命?”
魏越双手紧紧握拳压在自己腿上,嘴皮翘起讽笑:“呵呵,若我是汝南袁氏子弟,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那我在家睡觉也能名动天下,受天下士子景从。”
“可惜我不是,我只是戍边军将子弟,家中世代充入北军拱卫天子,算起来连世代书香的寒门都不如。师妹,还记得我曾讲过的那个故事,洪涛之下先自救,才能救人的故事。”
蔡琰手指捏在魏越小臂上,指尖用力捏的紧紧,魏越面色不改。见此,蔡琰自嘲轻哼:“是,洪水汹涌而下,手脚并用爬树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一只手爬树,一只手拉着亲眷?”
魏越起身要走,蔡琰一把拉住他崭新袍袖:“阿越,当时姐姐是怎么回答的?”
“师姐当时说她愿意自溺,也不愿丈夫陪她溺亡。”魏越说着顿了顿,又说:“而师妹的回答我也记忆犹新,是宁愿夫妻拥抱溺亡,也不愿天人永隔。”
对此,蔡琰笑容凄苦:“尾生抱柱其情虽诚,未免愚顽。当时年幼不知人情轻重,一厢情愿自以为是。若是阿越现在问,或许姐姐当时的回答,就是我现在的回答。”
很显然,魏越是不可能接受主动溺亡这种命运的,他要奋力争取那一线生机。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溺亡,死亡就是失败,不容置疑。
看着蔡琰面容,魏越心中难平,语气忿忿:“不管师妹信或者不信,我所恨恨不平者尤以袁氏为首。他日若权倾天下,必灭袁氏这等结党营私,不顾社稷、庶民生计之毒瘤。”
这可能是袒露心迹的话,也可能是一时狂言。
魏越这种态度让蔡琰诧异,又难以理解魏越这种心思的来由。反而莫名其妙的,她似乎隐约察觉到了父亲对魏越态度前后变化的原因。
蔡琰收敛杂乱心绪,却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问:“阿越憎恨袁氏,是袁氏结党营私,还是因为袁氏子弟能坐享其成,而阿越却可望不可及?”
“自然是后者,我若是袁氏子弟,此时此景又怎么会与师妹一同煎熬身心?”
魏越毫无隐瞒直言相告,坦诚造就的反差让蔡琰不禁露笑,提袖掩口,特意敷了一层白粉的脸颊上笑出两团红晕:“阿越倒是直白。”
“我能骗天下人,也不会骗师姐和师妹等至亲。”魏越说着起身,从藤箱中翻找到木匣,匣中取出一柱小指粗宁神香,打着火廉点香,头半垂着:“或许,这就是蔡师越发不待见我的原因所在。”
淡淡馨香弥漫在屋中,蔡琰不见魏越眉宇之间有任何颓色,听魏越以爽朗声音讲述着这次去雒阳后的发展计划。
蔡邕不为他这个学生铺路,难道他就仰人鼻息活活等死?自然不可能,他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发展计划,将自身资源最大化利用的计划。现在只是说给蔡琰听,同时也能坚定自己信心。
魏越的声音仿佛如同钟声一样颤人心田,蔡琰的目光逐渐柔化,如同清洌潭水似的。她的瞳孔中,魏越挺拔身姿如同松柏一样立在山巅,不惧风雪吹打。
短促的夜晚匆匆而过,天明后顾雍与魏越来到后堂,隔着纱帐只看见蔡邕侧躺的背影,当两人犹豫之际,蔡琰缓步而来,垂着头:“阿越?”
她只是一声轻呼,魏越与顾雍相互看看,顾雍又看看垂首的蔡琰脸颊,便说:“扬祖去吧,我来伺候蔡师洗漱。”
“那就有劳元叹师兄了。”魏越说罢对着蔡邕背影躬身行礼,后退几步跟着蔡琰出门,走在屋檐廊下两人之间没有谈论一言一语,只是静静走着。
蔡琰眼眸黯淡精神萎靡,双眸瞥向魏越时夹杂期待,一旦魏越扭头过来她又躲闪目光。
天亮后的相顾无言,与天亮前的交颈密语形成鲜明对比。
正屋后堂,蔡邕将三封信递出:“分别交与卢植、韩说,回乡途径陈留时可拜访为师好友申屠蟠。申屠蟠乃是当今奇士,洞悉人心世情。元叹若能得申屠蟠青睐,今后成就必然在为师之上。”
顾雍神态恭敬双手接住这一叠信,目光落在蔡邕手里最后一封信上,欲言又止。
蔡邕神态也是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微微皱眉下定决心递出手中紧握的信封嘱咐道:“此去雒阳月余路程,扬祖必然会问及为师今日叮嘱。他若不信为师为人,问及此事时,就将这封信予他;他若能忍,到雒阳后你再给他不迟。”
“蔡师……这……”顾雍伸出的手僵在那里,看着蔡邕面容,见蔡邕神色不改没有动摇、更改的意思,只能接住这沉甸甸的信封:“蔡师,这又是何必?”
离间,先是巨大的待遇差距,然后不论魏越问还是不问,都将在他们这对同门学艺的师兄弟之间造成一道难以弥补的裂痕。除非离开这里后,顾雍将一切告诉魏越,可这样的恶言有损蔡邕为人师长的形象。
顾雍感受到了来自蔡邕的压迫,这是逼着他做决断。可顾雍也有顾雍的骄傲,顾忌蔡邕的形象是一回事,甘愿做个受人摆布的傀儡木偶又是另一回事。
空荡荡的后堂卧室里,蔡邕环视四周立壁上分类摆列的密集书架,良久后只有仰天一叹。他不敢面对魏越,哪怕他知道昨晚魏越做了过分的事情,可他就是不敢面对魏越。
因为魏越知道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令蔡邕羞愧;也是因为这个秘密,让蔡邕只能顺着生存本能做事。
晴空万里,两岸芦苇丛上芦花成片,纵横如棋盘的河道中,魏越站在船尾看着渐渐模糊的蔡琰身影,双手紧紧抓着护栏,骨节发白。
换了一袭素帛丝袍的顾雍透着阵阵水泽灵秀之气,脚踩木履在甲板上清脆作响,走近后他手臂扬起抖抖肥大袍袖后,双臂负在背后满满的少年风流名士做派。
远眺远岸,顾雍面绽微笑:“扬祖,何不效仿司马相如、卓文君月下出奔这等雅事?”
“蔡师放任师妹送行十里,或许就有这类用意。”顾雍微微侧头斜眼打量魏越侧脸,笑着说:“若扬祖拿不定主意,那休怪师兄逾越一番,为扬祖拿拿主意。”
“师兄,船调头回去,纵然师妹留在码头,也不会走的。”魏越扭头回视,抿抿嘴,又说:“她不会走的,她不会留下蔡师一个人孤伶伶在吴地。”
“不试试怎么知道?或许师妹此时就盼望着舟船调头……”顾雍眉头一挑,眼中泛着笑意,略有期待:“或许她也因为拿不定主意而心生悔恨……就如扬祖一般。”
魏越只是摇头,语气肯定:“不会的,她不会因为私情而不管蔡师。”
昨夜之前,他或许还有机会带走蔡琰;可昨夜陷入两难的蔡琰已经做了决定,她将能给魏越的都已给了。这种情况下,魏越还能强求什么?
顾雍并不清楚其中内情,看魏越这态度也知道无法撮合这事儿,只是努努嘴以示遗憾后问:“扬祖难道不好奇?”
“好奇什么?”
“今早,蔡师嘱咐的几件事情。”顾雍说着伸出右臂,藏在宽大袍袖中的右手捏着一叠信封晃了晃:“还未看过,不妨一起看看蔡师的安排?”
魏越扭头看向远处:“师兄,这是魏越与蔡师之间的见识之争,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龌蹉阴私事。蔡师如何做自有蔡师的考虑,魏越从不强求。”
“何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魏越对自己的期望,也是蔡师想要看到的。”魏越颇有傲气,扭回头看着顾雍手中一叠信封:“师兄,其实蔡师能给魏越的都已给了,此去雒阳,蔡师不安排前程,对魏越而言反倒是好事。哪怕蔡师安排了前路,魏越也不会去走。”
顾雍听着皱眉,在蔡邕的全面宣扬下,他顾雍完全就是蔡邕的衣钵传人,是小蔡邕;可魏越这话听着,仿佛魏越的存在就是为了超越蔡邕,而这种超越似乎还得到了蔡邕的认可?
鲜明对比下,顾雍心中怎么可能平静,只能赞一句:“扬祖好志气。”
他很想一把将手中的信封塞给魏越,看看魏越到底如何处置:看魏越是不是如蔡邕说的那样能忍,工于心计;还是只是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却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这四封书信的内容?
就在顾雍犹豫要不要给魏越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进一步试探魏越的时候,魏越却先开口了:“除了这些书信外,蔡师应该另有教诲吧?”
顾雍稍稍迟疑正要点头时,就见魏越展开双臂,扬起下巴闭着眼睛,嗅着淡淡水腥气:“蔡师对师兄的教诲、安排,应该是江左名士之路无疑。”
感觉被动,顾雍神情僵硬,点头:“不出扬祖预料,此行雒阳,依蔡师吩咐而行,必能名动京中。而后东行兖州,经徐州返回吴郡,沿途将拜访名宿,交结豪杰。”
没说实话。
下了这么一个定义,魏越却问:“师兄,可知《越骑总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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