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顾无言的前厅中寂静可闻落针,蔡邕有蔡邕的考虑在,魏越有魏越宣泄不满的理由,就连夹在中间的顾雍,也因为蔡邕的偏爱而无法秉持中立态度进行劝说。
后堂的蔡琰走出,左手无名指被琴弦割破渗着一股股鲜红血液,她对着蔡邕微微欠身:“阿翁,女儿告退。”
“魏越稍后再向蔡师请罪。”魏越也是微微拱手行礼,端起茶碗仰头一口饮尽,起身追着蔡琰而去,走到门口时对观望的贺彪道:“取金疮药、桃花散、红玉膏来。”
顾雍一听红玉膏,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琴弦绷断造成的创伤属于学琴过程中常见伤。通常来说止血后包扎就行,如果不放心可以撒一点金疮药。
至于桃花散、红玉膏这种兵家、医家传家秘药,实在是太过浪费。
蔡琰屋舍中,魏越又点亮两盏鱼油灯,一言不发的严肃神态让蔡琰心中畏惧,老老实实配合魏越检查。他见蔡琰伤口不深,也没有外翻迹象,便以桃花散止血,吩咐门口的贺彪:“菜园中拔老葱三四颗,熬煮待水沸后连着铜釜一起端来。”
桃花散洒在伤口,火辣辣的侵蚀感让蔡琰眉头皱着,忍不住开口:“阿越,元叹师兄包扎伤口就能好,为什么非要涂抹桃花散?”
魏越刚拔开木塞检查红玉膏,嗅了嗅:“吴越之地常有少年因纹身刺青而死,可见针孔伤口也可致命。事关生死,岂能不慎?”
“那元叹师兄治伤时,怎不见阿越出力?”蔡琰打量着魏越侧脸,劝道:“阿翁纵有不该,阿越又何必当着元叹师兄的面顶撞阿翁?”
“顾元叹有福之人哪里需要我这微薄之力?”魏越说罢起身出门,回他屋子取来一卷帛布,帛布散着淡淡药香,与桃花散、红玉膏一样都是魏越自己制作的治伤医用品。
他的屋子与蔡琰对门,都住在后院,蔡琰的意思就是等顾雍回前院后,有什么话魏越再向蔡邕说也不迟。
屋中,看着沉默不言的魏越,蔡琰低声问:“如果阿翁执意要派阿越去雒阳,阿越去还是不去?”
“蔡师都已明言,我怎么可能厚着脸皮留在这里?”魏越下巴微微扬起看着空敞、通风孔能看到星星的屋顶,也是语气低沉:“算着时间,今明两年也该去一趟雒阳了。只是想不明白蔡师为何会如此待我……”
见他去意已定,蔡琰垂首眨着眼睛:“其实阿越也可以不走的,阿越不走,阿翁也不会强驱。”
“不,该走了,自熹平六年至光和六年,眨眼就是六年。”魏越依旧仰着头:“时政变革不会因为我吃饭而等我,我要做的事情也不会因为别人要吃饭而等待。”
他说着低头,看着蔡琰额头缓缓翘起嘴角,笑容苦涩:“蔡师不会等我,师妹想等,蔡师也不会允许。”
蔡琰只是埋着脑袋不再言语,没多时贺彪端着热气升腾的铜釜进来,在沉默中魏越用葱汤洗去桃花散,再涂抹一层红玉膏后,便开始包扎。
魏越收拾治伤药物时,门口传来咳嗽声,扭头见到顾雍:“元叹师兄?”
顾雍先看一眼蔡琰包扎后的手掌,便看向魏越:“扬祖,我明日回家准备远行所需的衣物、车马。大约三日功夫能齐备,扬祖这里也抓紧准备。”
说着,他看看魏越又看看垂头一直不曾抬头的蔡琰,忍不住抬手拍拍魏越肩膀,劝道:“扬祖的志向连我都能看得见,更何况是蔡师?只是蔡师有蔡师的顾虑,等扬祖接手家业后就会理解蔡师的顾虑所在。不说了,蔡师还在等侯扬祖。”
重新回到正房前厅,厅中已撤去一张木几,魏越原先的木几已搬到正下方,与蔡邕正对着。魏越脱了木履进入厅中,落座后垂头不语。
蔡邕烹好茶汤给魏越倒了一碗,并递来一块胡饼:“扬祖你自幼聪慧,可记得当年在阳曲霍亭为师与王子师辩论时政一事?至今各持己见,互不认可。”
魏越接住胡饼盖在茶碗上,垂眉回应:“当时学生就在侧旁,王子师欲要一朝之内革新气象,以雷霆手段恢复大汉盛世清明;而蔡师主张‘治大国如烹小鲜’,可缓不可急。”
“何解?”
蔡邕问及,魏越闭目朗诵:“《韩非子·解老》篇: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藏大器而数徙之,则多败伤;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泽;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贵静,不重变法。故曰:治大国者若烹小鲜。”
有识之士都明白现在的朝廷积重难返,朝廷要么早早进行有计划的可控改革,要么拖到不可救药时发生被动的不可控改革。
蔡邕正是因为给皇帝上奏改革意见才受到皇帝信任,再后来密奏时奏折被曹节偷看并泄露后,才导致朝中树敌无数,害的自己一家流亡天下不说,还害的叔父蔡质被杀。
蔡邕小饮一口热茶汤,缓缓道:“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恐其糜也。”
说着他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扬祖,马元义已离开庐江,去了冀州。”
马元义以字行于世,叫什么名,籍贯哪里都个谜,但这些并不妨碍马元义成为当今名士。这个精擅老庄学问的名士,也曾多次拜访蔡邕,进行学术上以及时政方面的讨论。
蔡邕因流放之故,被天下人看作激进的改革派。王允、马元义都把蔡邕看成了自己人,又因为党锢之祸,士人不受朝廷信任,私下讨论的各种话题都有。
故而,不管是王允王子师,还是马元义都在与蔡邕的讨论中提出很多大逆不道的设想。别说这些士人前辈,光魏越、顾雍这一批小辈聚在一起时,聊到时政方面也一个个口气颇大。
王允要杀宦官,很多士人都说要杀光宦官,听的多了都没什么感觉了;马元义也说要杀光宦官,可他是太平道荆州、扬州方面的领袖,显然这个人的话比王允有份量的多。
现在,这位太平道荆扬方面的领袖,与荆扬各郡豪族都有不错关系的名士马元义返回冀州拜谒太平道教主张角……这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弟子拜见师傅,怎么看都属于正常的人情走动。
可在魏越的警示下,蔡邕迎面感受到的是天下大势转动时,犹如山崩的宏大力量。这种力量面前,个人的力量如同山洪中的落叶。
马元义去冀州,这件事儿让魏越心中沉甸甸,口出狂言的名士他见多了,马元义只是其中之一。差别就是马元义用自己的行动为自己的语言负责,付诸于行动并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一种令魏越本人厌恶的宿命感浮现心头,仿佛走上现在的道路是马元义注定的宿命,无法更改的宿命;他这六年时间已经见多了沉陷宿命的人物,仿佛蔡琬、蔡琰姐妹凄苦的宿命也将无法改变,就连自己家人的宿命也无法改变一样。
“这或许就是蔡师差遣学生去雒阳的原由所在吧?”紧握双拳,魏越打定主意要摆脱自己的宿命,还要打破身边人的宿命,眉目坚定:“既然如此,学生没有推辞的余地。若是国难,雒阳一行便是学生慷慨报国之始。”
不论他说出怎样的豪言壮志,蔡邕都不会传出去给他张扬、积累名声。
这能从蔡邕平静的神态中看出点滴,不出乎魏越的预料,蔡邕语气缓缓,声调恢复如常:“涿郡卢植负责‘七经石碑’刻文检校一事,扬祖抵达雒阳后可借宿卢植家中,与元叹一起代替老夫配合卢子干检校碑文。事后,扬祖去留自定。”
“蔡师,学生能回吴地?”
“可以。”蔡邕说着闭上眼睛:“老夫在哪里,扬祖随时都可以来寻老夫。若是扬祖能寄情于山水,那也无需去雒阳了。”
“蔡师,学生蒙受父母、宗族老幼期望于一身。”说着,魏越想起一事,摇头露笑:“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似乎没有听懂蔡邕话里的潜在意思,魏越端起茶碗小饮一口,吃一口胡饼,专心于饮食。不是他先拒绝蔡邕,而是蔡邕先拒绝了他。
见魏越这情况,蔡邕也专心于用餐,就跟过去一样,不时从铜釜中夹一些菜放到魏越的餐盘中。
吃饱喝足后,魏越收拾案几,残羹盛入餐盘,端着餐盘出门离去。
他回到屋子没多久,就见对面蔡琰被小童喊去正房用餐,这时候他正收拾自己的书架,一旁贺彪见他状态低迷,开口:“少主,并州女子有胡风,矫健高窕性格豪爽岂是江南女子所能比拟?”
“虎臣何必自欺欺人?”魏越低头整理着书籍分类,停下思考片刻又说:“纵算我心中无情,但能娶名门蔡氏之女,无异于猛虎插翅呀!”
说的俗了,能娶名门之女,对他这样的寒门子弟而言等于少奋斗一代人,甚至是两代人!
名望是人脉的基石,这东西是需要时间沉淀的。
正屋前厅,蔡琰跪坐在蔡邕面前,垂首低语:“适才阿越言语,悉数入女儿两耳。女儿不知为何父亲不成全阿越?”
蔡邕拨弄着木炭,也不抬头:“我可没那么大的器量能成全扬祖,能成全扬祖者,唯有时势。”
见女儿垂眉不语也不动筷子,蔡邕缓缓道:“扬祖慷慨壮志舍身报国于言貌之表,心机深沉图谋私利于肺腑之里。老夫横竖来看,皆是取祸于宗族之人!”
天下谁人又不是这样呢?蔡琰只是一声轻叹,一副专心用餐的模样。
餐后,蔡邕起身离去时道:“你也就别动心思了,我虽喜爱扬祖,却不会助他绵薄之力。”
父亲是不能教育自己儿子的,蔡邕的儿子自幼便托付友人教学,儿子不在的这段时间恰好同样年纪的魏越填补进来,彼此的关系与养父子关系没区别。
若是在他蔡邕的提携下魏越飞黄腾达,进而造下大逆,那么陈留蔡氏难逃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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