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慎代表的不仅是卢家的颜面,更代表着卢植;顾雍、魏越代表着蔡邕,接待顾雍、魏越必须礼仪得体。
哪怕彼此熟的能一起出去抢人家新婚妻子,但这种严肃的交际也不能疏忽,因一方失礼使得双方成人笑柄,进而导致双方因此反目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
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酒气的卢慎终于出现在门口,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双手先后接住顾雍、魏越的名刺,垂目看着掌中两副名刺,卢慎赞道:“久闻吴郡顾雍顾元叹得蔡师真传,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顾雍的名、字都是活招牌,在冠礼前蔡邕就赐下字,各方面都透着不寻常,自然也无须谦辞:“过誉,顾某所得不过蔡师皮毛而已。论音律才情,某不如蔡师小女;论律法韬略,某不如扬祖师弟。”
卢慎微微摇头似乎不认可顾雍这自谦客套话,又微微侧头看魏越,颔首道:“扬祖之名,某早年就知。今日亲眼所见,才知我边郡子弟少时显雄绝非虚言!”
一个幽州涿郡人,一个从并州五原郡内迁太原郡,都是边郡。边郡出身,彼此之间的关系类同于同郡、同乡。
魏越也客套道:“越尚在五原郡时,就听父辈憾言不能亲赴涿郡听卢尚书讲学。前年回太原时,就听闻辽西公孙瓒屡克鲜卑、乌桓扬名边地,不由心生景仰之情。多方询问,才知公孙瓒曾在涿郡听卢尚书讲学。卢尚书教化边郡之功,越心怀敬意甚久!”
“未曾想扬祖竟然也知公孙伯圭,因破鲜卑之功,伯圭兄已升迁涿县县令。”卢慎看魏越的目光亲切三分,卢植放弃京中优渥生活返回苦寒边地讲学,其中重大的用意也只有边郡子弟能明白,显然能了解其中深意的魏越,自然是表里如一的边郡子弟!
魏越则是皱眉,颇为遗憾道:“昔年中常侍王甫之弟王智毫无寸功却高居五原太守重位,公孙伯圭当世豪杰却困足于涿县百里之地,明珠暗投也!”
说着遗憾,心中却在分析刘备此时的心情,当年同在卢植座下听讲,也都是寒门出身,可公孙瓒已扬名边郡使得鲜卑部落不敢轻易越过卢龙防线南下放牧。如今更是在涿县进一步修养才干,今后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甚至,就连江南名士清谈天下时政,都将公孙瓒看作今后幽州的守护者。
这种情况下,魏越比较好奇,生活在公孙瓒治下的刘备心中该是何等的滋味儿?
应卢慎安排,魏越与顾雍同檐而居,沐浴之后正在空荡荡书架上分门别类摆放自己的藏书。
贺彪转递书册时不时翻阅,见字迹匀称有说不出的美感,就赞道:“少主一手好字,可入鸿都门学当个博士。”
鸿都门学是皇帝刘宏授意组建起来的,多网罗擅长文学、艺术相关的士子,入鸿都门学后一步踏出就是县令、县长,属于皇帝为寒门士子开辟的第三条当官渠道。书法能成为艺术,始于鸿都门学。
“虎臣还知道字有好坏之分?”魏越接住书册翻开检查是否受潮霉变,垂眉笑着:“那就说说你家少主的字好在哪里。”
“世人都说蔡大家所书之字方正,可奴觉得蔡大家字有筋骨可过于肥肿,瞅着不利索。倒是少主的字,个个精瘦,拳脚伸展如枪似戟,瞅着有精神,心里舒坦。”
贺彪说着垂目盯着魏越誊抄的书页,嘴角咧着又说:“少主的字有腰,力由腰发,少主的字能打死蔡大家的字!”
“腰?”魏越挑眉,当真是无知无畏,摇头笑着自评:“蔡师的字雍容大气于表,字里行间流云畅意非是常人能见。我的这字,所蕴含不过是轻侠纵意之情,怎及的上蔡师堂堂正字?”
刻好的七经石碑所选的字体以蔡邕手稿为准,换言之,七经石碑是国家今后的正经模本,那蔡邕的字就是天下字体的楷模,是正字。
隔壁,顾雍盘坐在四面神兽铜镜前,注重仪表的他正细心收拾自己眉毛。隐约听到魏越关于字体的评论,不由陷入深思,捋顺的双眉蹙在一起。
此时卢植已返回,换了起居常服后尽显身姿,他身高八尺有余肩宽臂长,坐在那里就有一股威慑力。
旺盛胡须上是一双半眯的眼眸,他的两手分别握着顾雍、魏越的名刺把玩,而今日自知失礼的卢慎垂首跪坐在卢植面前,讲述着前后过程。
待他说完,卢植将顾雍的名刺递来,被袁术逼酒灌醉情有可原也不出言责罚:“以我儿观之,顾元叹何等样人?”
“以儿观之,顾元叹生性淳厚,有丞相之德。”卢慎双手承接名刺,语气斟酌,他不清楚顾雍有没有当丞相的才干,但顾雍具有调解矛盾的特性显露无疑:“儿与兄长,不如顾元叹。”
卢植又问:“那顾元叹能得蔡伯喈几成真传?”
“儿见其自谦之情发于肺腑,可知顾元叹有自知之明。若秉持此意虚心求学,儿子以为顾元叹最少能得蔡师八成真学。”
八成已是极致,若再高,说明对方教授门人弟子的思路错了,教出一模一样的弟子是一种悲哀,意味着这一脉学问将成一潭死水!
心中疑惑,卢慎抬头问:“父亲为何如此问?”
卢植垂眉盯着魏越的名刺:“为难而已,蔡伯喈给为父出了个难题。那我儿以为魏扬祖何许人也?”
卢慎眉头微皱,沉思一番道:“魏扬祖慷慨有奇志不在公孙伯圭之下,而比之公孙伯圭,魏扬祖器量宏大,有服人之心。不似公孙伯圭生性刚直强烈,难居人下。”
对魏越有着很高的评价,卢植也只是微微颔首,却说:“那魏扬祖若失蔡伯喈提携,又该如何?”
这个问题让卢慎瞪目咋舌:“怎……应该不会如此。”
他与顾雍同岁,八九岁时就听说有个比他还小的孩子追随流放的蔡邕学习,从内心来说他是佩服魏越顽强心性的。
何况如魏越这样自幼就有奇异表现的少年,蔡邕不要,有的是大佬接手。怎么可能会失去长辈提携?
“为何不会如此?”卢植将魏越的名刺递给儿子,微微扬起下巴回忆道:“昔年,为父最先追随太尉陈师学习,后管宁、华歆与郑玄先后入门。郑玄年长为父十二岁,又兼学古文、今文,于门中并不讨人喜爱。当时古文、今文争斗酷烈,而陈师、马师各执一派,却对郑玄另眼相看,倾囊而授。”
若无下邳陈球、扶风马融广阔的胸襟,是很难成批出现卢植、郑玄、蔡邕这些身兼古今两派学问的当世大儒。没有这批身兼两派的大儒,根本止不住古今两派的斗争,更别说勘定七经重定经学标准一事。
卢慎一脸恍然:“父亲的意思是要收纳魏扬祖入门?”
卢植笑而不语,拂手道:“你亲去邀魏扬祖来,切莫多言。”
儿子走后,卢植抚须神情高矜,眼眉之中透着淡淡笑意。古今两派合流还需一代人时间磨合,这代人之后谁能有一个超越自己的弟子,足以奠定今后数百年的经学嫡庶差别。
古、今文斗争争的是正统,败了的就是异端;合流之后的各家学问将无正邪之分,只有嫡庶之分。
魏越脱鞋后入座,正襟危坐扭腰侧对主位卢植,一板一眼行礼:“后学末进魏越拜见先达卢公。”
卢植抬手露笑:“老夫曾听韩说言及一件趣事儿,说蔡伯喈小女能隔墙辨断弦之音,又说有小儿魏越慷慨不羁有狂士之风。为何在老夫面前拘谨,莫不是拿老夫当外人?”
“年幼时不知世情艰难,难免得意忘形。”
魏越简单的回答没能让卢植满意:“详细说说。扬祖坦言于老夫,老夫也好为扬祖指一条明路。”
魏越垂眉,见卢植桌上只有一碗稀粥和一碟胡饼:“当时年少拜入蔡师门下,同学少年皆不如我,自然该傲。后师姐远嫁泰山羊氏为人续弦,才知人外有人,魏越这才收敛羽翼,专心求学。”
卢植盯着魏越双眸:“观你眉宇之间积聚阴煞之气,近来可是在研究兵家学问?”
魏越颔首,如实相告:“小子乃越骑旧部出身,自曾祖率部屯戍五原郡至今已有四世。研习兵法,乃传家之本。”
“不止如此,老夫听蔡伯喈信中言你屡屡提及扬州名士马元义形迹不臣。”卢植神色渐渐严肃,追问:“马元义不过言辞激进,怎么到你眼中就成了悖逆之徒?”
“马元义与琅琊道宫往来密切,其门下太平道教众又遍及天下,就连小子所居邻里就有太平道士传教,以符水惑民。小子只知乡野之民该隶于亭里,无有隶于太平道士之理。”
说到这里魏越就闭口不言,亭里制度是大汉的根基,是直面庶民的基层。而太平道的传教道士,正在抢夺亭长、里长的影响力!
“扬祖心中遗恨之事老夫也有所闻,此事何尝不是蔡伯喈心殇所在?”卢植稍稍沉吟转而言它,语气斟酌:“七经碑文由韩说负责检校,扬祖有心于此可与顾元叹一同随韩说检校碑文;若扬祖沉心军事,不妨入北军历练。”
魏越搭在腿上的手掌缩成拳头,沉声:“既然卢公知道小子与蔡师尴尬之处,那小子就入北军。”
“少年情殇乃普世常情,自古以来几人能逃?”卢植轻叹一声,点着头嘱咐:“只望扬祖入北军后能刻苦雕琢,早成大器。”
魏越拜谢,卢植又说:“这几日扬祖先随顾元叹拜访京中旧人,待老夫安排妥当后,便差人送来符节、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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