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江中游,看向南北两岸时有的只是水面迷蒙江雾,根本看不清两岸。江心如此,两岸相隔更是如此,隔着广阔如海的大江以及常年不散的淡淡江雾,无人能看清对岸景色。
打着吴郡顾氏、陆氏图腾旗的商船溯流而上一路畅通,这让时刻背弓挂剑的贺彪颇多感慨,落后魏越半步一同打量着远处主动避开的一串渔船,不由说道:“少主,奴水性粗浅,每每渡江时生怕被水贼丢入江中。”
时隔半月,魏越稍稍晒黑一些,已从消沉状态中走出,听了一笑话里有话:“那虎臣要练好水性,骑术再好也无法骑马渡江。”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这四大家族的威风他已经领悟过了,以大江为界,扬州江南地区都在这四大家族的影响范围内。就连生活在烟瘴密林、群山之中的百万山越之民,也不会平白无故与这四大家族发生冲突。
若将来天下有变,一旦无法在一代人的时间里统一,那么宽阔如海的长江将是南方割据势力的天然屏障。
贺彪摸着后脑勺悻悻做笑不应答,跳到河里冲去一身暑气对他而言不难,可黑蓝色看不见底的江水,实在是如吞人的深渊一样可怕。
商船一路溯江而上,沿途走走停停装卸货物,魏越也听从顾雍的意见拿出自己的两块金饼换成两万三千钱,买了蚕茧,准备在纺织业更发达的南阳郡出售。这是稳赚不赔的,却不是白来的,因此魏越则欠了顾雍的人情。
这一路而来并无什么摩擦或主动来挑衅的,这就是吴地四大家族的积威。那些敢于挑战的,已被四大家族历代掌事人抓了喂鱼。
终于,前后花了一月时间后,在瓢泼秋雨落下前,商船队伍抵达在襄阳完成交易。因连绵秋雨,魏越等人只能暂作休整。
港口外的亭驿中,豆大雨珠成片冲刷着屋顶,屋中火盆中的炭火驱不散弥漫的水雾寒气。
火盆槽子前,顾雍披着羊裘大氅坐在马扎上,地上木板已被浸入的雨水泡湿,为避免受潮他穿着木钉为底的木履,双手拢住大氅两襟缩成一团,呼出一口白气,调笑道:“若是雒都有这么大的雨,三公难免又要换一茬。”
太尉、司空、司徒这三公已成荣誉头衔,有什么天灾肯定不是天子失德,一定是三公失德,换一遍三公就能彰显朝廷对天帝的恭谨态度。
不过三公也不是没作用,可以征辟白身作为公府掾属。三公掾属有职而无权,却是很多人的官场起点。
坐在顾雍对面的魏越并没有今年在北方过冬的准备,没有皮裘御寒,就多穿了几层丝帛质地的起居常服,他手里握着竹棍捣着火堆,垂眉观火:“三公价值两千万,换一次朝廷就能收六千万。依我看,何必天灾时才换,每月一换才好。如此,一年朝廷可得七亿两千万钱,这又该能养多少军队?”
坐在一侧烤火的陆骏也加入话题,开口算道:“每名军士月耗粮一石八斗,年二十二石,约合四千五百钱;耗盐一年三斗五升,约合一百五十钱;四时菜酱各地不同,且算为五百钱;另每年军装两套,约三千五百钱。不计军饷,每年一名军士高估来算也就九千钱;另军饷以幽并凉三州边军来计,每年约合两千五百钱。粗略来计,边军一人一年需一万三千钱。”
这么高深的话题立刻吸引同在亭驿避雨的旅人,顾雍皱眉:“表兄,朝廷平叛凉州作乱羌氐,年年耗钱十来亿,巅峰时年耗钱三十亿。若按表兄所算,这得征召多少大军呀!”
陆骏老神在在瞥一眼魏越,笑道:“扬祖出身北军,何不畅言一番?”
“养军不难,花费最少。”
魏越放下竹棍,连绵大雨空气阴湿而多痰,咳嗽唾痰后神态随意道:“寻常镶铁护胸皮甲每套就要八千钱,边军军士多配备刀、剑、枪矛、弓弩,这些兵器就需要一万两千钱,若是配弩,弩最少也要两千钱一套,步军用弩的常见货色也在三千钱左右。不算马匹,光武备就需要花费最少一万两千钱。而武备损耗惊人,寻常一战之后,往往要补充三成武备。即一部军士,战后补充武备就需要五百万钱左右。”
“不算丧葬费,不算作战,光是建军一部就需要六千万钱。边军养兵最大支出永远不会是军饷、丧葬或军械修缮,而在于粮秣运输。调动两万大军,从雒阳运粮,千里之外作战,最少需要五倍民夫运粮。而运粮损耗,才是军费暴涨的源头。”
魏越说完看一眼屋中避雨之人,见神色了然者寥寥数人,便说:“简而言之,若每月换一轮三公,朝廷所得的七亿两千万钱,大概能够三万大军用于凉州战事。”
顾雍神色恍然:“难怪,凉州所用之军平时就养着,因驻军之地在粮仓侧近,故而军费不显;一旦调拨作战,军械损耗、丧葬抚恤、以及运粮虚耗,这才是朝廷年年军费暴涨的原由所在呀!”
说着他一拍额头,又问:“三万大军足以长驱直入直捣羌氐巢穴,为何朝廷年年平叛却不毕功于一役?”
对此魏越只是笑笑,摇着头嘴角含笑,侃侃而谈:“这么浅显的道理想来朝中诸公也知道,之所以不付诸于行动,想来也有他们的原因。不过于某看来,海内升平绝非好事,须有练兵、选将之处。一来能让朝中时刻有一支精熟战事的善战之师,如此可震慑内外宵小群贼;其二,有些人天生就是来杀人的,不让他从军报国,那他可能就会草菅人命于山野之地,成为国之祸害。”
“黄口小儿也敢大谈军事?”
一名在亭长陪伴下的壮汉来到魏越等人旁边,这人刚进入亭驿不久还穿着湿漉漉沥水蓑衣,身高八尺有余留着两撇浓密八字胡,挎剑背刀体貌雄壮,炯炯目光落在魏越脸上。
魏越起身拱手:“小子五原魏越,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亭长正要介绍,那人解着蓑衣绳带闷哼一声止住亭长,脱了蓑衣后抱拳:“某家南阳黄忠。”
魏越心中翻了个白眼,眼前这家伙穿着数层黑底暗花刺绣绢袍,简直是在低调炫富;双臂绑着的护腕也是黑丝装裱缀饰零碎玉珠的,再加上腰带挂着的令牌还飘着三彩缀饰的黑色绶带,这家伙妥妥的六百石以上官身。
谁说黄巾之前的黄忠是穷困潦倒的粗猛汉子?
还不等魏越开口,顾雍站起来神态矜持微微拱手,面带微笑自我介绍:“小子吴郡顾雍,与魏越同门学艺。初次远游脱离长辈管教,难免恣意妄言,还请壮士莫要怪罪。”
黄忠瞬间就尴尬了,再仔细看看顾雍大氅内领子上刺绣的家族图腾,的确是吴郡顾氏的单爪朝阳鸾凤。
见此陆骏也站了起来拱手施礼,确是笑道:“黄从事许久未见,莫非就不记得我等了?前年蔡大家制成名琴焦尾,应荆州名士蔡讽之邀前来襄阳。当时,黄从事列席厅中,黄从事体貌雄壮凛凛生威令人难忘,如今一见气度更胜往日啊。”
魏越也诧异看一眼迷糊的黄忠,神态亲切笑着解释:“当时蔡师位列正席,我等侍立侧旁,黄从事不知我等也在情理之中。”
这时候亭长开口:“未曾想三位少年俊杰竟然是蔡大家高足,着实怠慢了。实不相瞒,后院今日正好腾出一处空房,正好与黄从事叙旧言欢。”
黄忠抬手拍着亭长肩膀,咧嘴笑着:“这好,再去买些酒食来。”
说着从腰囊中抽出一串五铢钱递给亭长,并对着魏越三人拱手笑着,微微躬身算是道歉:“魏先生适才所言颇有见地,却避实就虚不谈隐晦之处。某家只当是魏先生小小年纪生性奸猾,这才心中不满出言寻衅。”
魏越也是露笑微微躬身:“如黄从事所言,军兵大事岂能妄言?故而小子当众喧哗,也不敢尽言其理,这才有所规避。而黄从事古道热心,不忍魏某小小年纪走入邪途,这才开口纠正……算起来有贤士风范。”
黄忠脸上洋溢笑容摆着手:“不,这怎么能算是贤士?抠心而言,实乃黄某嫉妒先生年幼而才高,才如此唐突。”
陆骏见两名亭卒进来要邀请他们,笑着说:“黄从事如何算不得贤士?有正己之心,有正人之行,如何算不得贤良?”
说着看向顾雍似乎在质问,顾雍点头:“是极,能正视自己者,不是贤人也是良善之人。”
三人一顿夸,在亭卒的邀请下,一脸红润笑容的黄忠连推带搡将魏越三人带入后院,边走不等为首的陆骏发问,主动开口解释自己一个南阳郡从事怎么跑到襄阳来了。
“三月前舞阳君搬去雒阳,今夏大旱,舞阳君年老倍加思念乡梓。”黄忠说着面容洋溢真切笑容:“说是雒阳今年所产的藕并不合舞阳君心思,依某看还是老夫人思念故土。这不,黄某奉令搜罗一些家乡土产,希望能解老夫人思乡之疾。”
舞阳侯何真是皇后何氏的父亲,过世后又加封其妻为舞阳君。
魏越有心跟黄忠多聊聊,可陆骏、顾雍对黄忠态度热情仅仅是为了当众解围。哪怕魏越明明看出来黄忠有多交流一会儿的心思,可就是架不住陆骏、顾雍两人一直询问黄忠荆州名士何等风采之类的问题。
他们两人祖上三、五代都是名士,他们自然也是名士;他们到荆州品头论足的跟黄忠这个荆州人谈荆州名士也是有道理的。
可黄忠不是名士,也不认识几个名士,只能识趣告退。
见魏越似乎对黄忠感兴趣,黄忠一走,陆骏就坦言:“南阳何氏虽显贵一时,观何进、何苗兄弟绝非守家之辈。以我料之,不出十年必然破门。而这南阳黄忠虽以勇名传闻临郡,可其人无识人之明贪图一时名利而投效于何氏门下。可见,此人徒有其表不过尔尔。”
顾雍见魏越脸色不好,宽慰道:“扬祖,天下豪杰何其之多?名不属实者比比皆是,表里不一者更是数之不尽。如今朝局接连变动,党锢日深……交友稍有不慎,便有取祸于宗族之险,不可不慎。”
陆骏又说:“扬祖不妨想想,若适才我等若无父祖长辈威名,这位南阳从事会这么好说话?若是寻常少年遭其批驳,又是何等结局?”
说着陆骏面带微笑:“贫寒之时,才能交得挚友。身入宦海者,其言难得真切。这是家祖屡屡拒绝征辟的因由,也是陆某不愿为官的原因。比之官位,陆某更在意的是亲友情谊。”
魏越垂首沉思良久,释怀后起身拱手,微微躬身:“大兄真性情中人。”
顾雍这时候开口:“扬祖还不知道吧?表兄即将得子,因放不下你我入京,这才一路操持。”
魏越诧异之极,陆骏见他瞪目的模样不由发笑:“毕竟蔡大家开口,陆某也不好拒绝。”
见此,魏越深深作揖以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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