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骑总纲》并非机密,魏越所问只是让顾雍稍稍一愣:“这八部北军精妙武学,天下谁人不知?”
不知道魏越为什么突然会问这个,当年大汉孝武皇帝为北征匈奴,穷搜天下武学,以当时国力推衍、归纳后形成了八部高深的军用武学功法。因各有侧重,修炼这八部功法的军官分类成军,这就是北军八校的来源。
随着王莽之乱,雕刻三部功法的石碑失踪,如今的北军只有五校编制。这北军五校即是拱卫雒都的禁军,也兼具培训军官职能。
而现存的北军五部功法也随着一代代军官繁衍家族而以各种名目流传于世,如顾雍这样的吴郡大族自然收藏了一些功法以供族人、门客修习。
魏越双臂展开,下巴扬起闭着眼睛仿佛在拥抱灿烂日光,嘴角翘着:“师兄只知魏越家中世代供职北军,却不知我家中世代皆为军司马。”
北军五校很强大,每个校尉部只有七百余军士,却配备三百余的军吏负责这七百军士的各方面用度。因此兵权极为敏感,五校校尉皆是年俸两千石有名的正职官位,但实际兵权在年俸比千石的军司马手中;此外还专设年俸六百石的北军中侯负责监管五校运转。
故而,如今的五校校尉徒有名望却无实权,真正的兵权由北军中侯、五校军司马掌握,但又因为缺乏正职名望导致无法私自调兵。属于典型的低职高配,以小制大。
魏越短短一句话透露出的信息很多,其中对顾雍有用的却很少,顾雍皱眉不假思索直问:“那扬祖的本意是?”
“北军。”
吐出简短的两个字,魏越双臂负在背后,微微侧头看顾雍:“若不能娶师妹为妻,那就入北军。家中世代受限于名望不足,比千石、千石、比两千石这三道门槛儿只迈过两道,余下一道实在是难。”
成为名门的标准很简单,那就是‘世历两千石’,不管是比两千石的副职,还是两千石的正位,都是标榜门楣的唯一标准。
“如师兄所想,魏越不畏艰险追随蔡师北入五原烽火边塞之地,又南匿于江南水泽之乡所图谋的……就是历代先祖所缺的名望。”
深深的呼吸,魏越吐出一口浊气后继续说:“故而,不论蔡师是否安排魏越的前程,魏越只会固执己见,走北军一路。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使得蔡师不快。”
顾雍越听,眉头皱的更深了:“扬祖应该向蔡师言明,而不是向顾某。如果扬祖期望顾某转述于蔡师,那扬祖就错了。”
魏越摇着头:“师兄想多了,说这些只是因为娶不得师妹而生憾。这追随蔡师的六年时间里,阔别家人甚久,甚至快遗忘了慈母容颜。眼前就这么孓然一身,无疑辜负了父母殷切盼望。思想前后,心中哪能平静?”
说着他苦涩一笑:“和师兄说一些壮志气的话,安慰自己而已。”
他魏越不是离开蔡邕的提携他就没有出路,不一定非要和士族搅合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归属。
原来是心中不平说的场面话,顾雍抬手搭在魏越肩上,安慰道:“雒都之中多有奇人异士,连我凡夫肉眼都可见扬祖才干,更何况是雒都人物?扬祖此番入京,必能弘扬名望,光耀门楣。”
魏越笑着应下,还是回了舱中休息。
顾雍见此也不好说什么,期望的太高失望时的落差感也就越大,这个道理自古不变。
因心中疑惑难解,索性他来到船头与结伴同行的同县亲戚陆骏谈起此事,陆骏是陆康的侄儿,顾雍则与陆康的女儿订亲不久。
陆骏的父亲陆纡是现在的雒阳城门校尉,属于握有实际兵权的大人物,陆骏对北军五校内部的差别有更清醒的认知,一听魏越家中世代担任北军军司马,便一脸疑惑:“恐怕魏扬祖言过其实,世代比千石,怎可能不出大员?”
掌握北军操训权力的军司马是握有兵权的,稍稍运气好一点,就能从一场战争中,或者政变中吃到红利,没道理家中代代做到军司马一职,却无法寸进。
他的疑问也是顾雍的疑问,眺望远方江面上的淡淡水雾:“这也是小弟所疑惑的,可扬祖绝非信口开河之人。因表兄久在京中,这不才来寻表现释疑解惑?”
陆骏也是摇头,北军军司马的资历足以外放做个边郡两千石的长史、或者空有名位的郡国中尉,运气好遇到叛乱的郡,足以一步跨到太守职位上。
想不明白,出于对魏越才干的认可,陆骏也产生兴趣追问:“元叹不妨详细说说。”
顾雍摸着下巴想了想,道:“表兄,扬祖之前问我《越骑总纲》,想来应该出自越骑校尉部。”
他一说完,就见陆骏神色古怪,想笑又忍住的模样:“表兄莫非知道其中内情?”
“呵呵,原来如此。”
陆骏还是没忍住发笑,抬手抚须笑的爽朗,止住笑声眼眉笑意正浓看着顾雍:“这魏扬祖着实不幸,只能怪越骑士骁勇善战,往往京中生变,首当其冲的就是这越骑士。”
现存北军五校中笼统来分是三支骑军和两支步军,这种军种配备明显跟流行的战术配备不符。骑军虽然有非比寻常的战略威慑力,可综合国力来说,步军为核心的战术才是最适应大汉的。
陆骏渐渐敛去笑容,缓缓道:“元叹当知越骑士剽捷善战,其武学渊源可追溯齐国技击士、墨家杀人剑。雒阳之中,越骑士若要缉拿、刺杀某人,无人能走脱。”
屯骑校尉部是冲阵的重骑;长水校尉部是骚扰、侧击的突骑;步军校尉部则是重步兵,是构成战线的主力;射声校尉部是弓弩部队。
这四个校尉部还不足以构成完整的大汉军队体系,还需要越骑士组成的斥候、侦查部队。可以这么说,越骑士是大汉的特种兵。
“先帝诛杀跋扈将军梁冀时,北军五校按兵不动。”陆骏盯着顾雍,语气更加缓慢、低沉:“当时,五校校尉皆为梁氏子弟。”
这是北军五校洗不去的黑点,陆骏继续解释道:“梁氏跋扈二世乃亡,北军五校何其重要怎能容忍外人染指?梁氏掌权前,北军五校曾出塞大破北匈奴;后梁氏掌权留北军五校于塞外屯驻,并于雒都重建五校。当时,梁冀便是首任越骑校尉。”
顾雍缓缓点着头,当他自以为弄明白魏越一家子代代无法出人头地后,就听陆骏又说:“因此,北军五校有新军、旧军之说。被梁氏流放出塞的是北军旧部,先帝诛灭梁氏后重建的则是北军新五校。正是因为这两场动乱,北军武学流散天下。”
顾雍不在意北军武学是否流落天下,心中推算时间:“扬祖说其家中世代充任军司马,而蔡师受阳球迫害流放塞外时也蒙受魏氏一族护卫。如此算来,扬祖所言是真,确是北军旧部出身,乃忠良之后。”
而陆骏却摇着头,低声感叹:“军中武学外流,有益于各地尚武风气。可北军武学事关重大,两次动乱流传天下后,已成祸种!”
顾雍还是不以为然,劝道:“表兄何必如此忧虑?纵是骁勇绝世如项王,还不是败亡乌江?匹夫之勇,怎能敌大军堂堂之阵!”
陆骏还是摇着头,看向远方,言语忧愁:“叔父曾言,说下邳县丞孙坚便是北军旧部出身。以往北军子弟才能优越者供职于北军,世代蒙受国恩。国家有变,往往能慷慨报国,死不旋踵。可如今孙坚这等操持贱业为生者比比皆是,纵是蒙受国恩于一时,也难忘坎坷旧事。”
小商人家庭出身的孙坚少年扬名,加上为人豪爽在吴越之地市井之中颇有人望。当然,在陆家、顾家这种‘世历两千石’,家业遍及郡县的名门望族来说,孙坚连寒门出身的士子都不如。
十年前会稽许氏父子称帝造反,扬州刺史臧旻受命平叛,孙坚被臧旻临时委任为郡司马自行募兵参战。陆骏的叔父陆康就是臧旻当时举荐的孝廉,同为臧旻的门生,陆康很早以前就与孙坚打交道了。
顾雍认为陆骏纯粹是杞人忧天,作为热血少年他也操习武技,纵横沙场所向披靡的梦想。可当他拿起北军武学想要学习时,面对日复一日打磨身体所付出的幸苦,与微不可察的收获来说,练武是让他沮丧的一件事情。
深入了解后,才知道毅力、天赋、悟性、机缘、心性这五种条件必须样样齐备才有可能成为传说中的十人敌。无疑,这种高投入低概率回报的事情是很打击士气的。有更好选择的顾雍自然是习武以强身健体为主,更多的时间用在名士、能吏这条捷径上。
他有更好的选择,可那些生活艰难,只有豁出性命练武才能出人头地的北军旧部或其他庶民而言,能练武练到一定境界的,怎么可能是庸碌之人?
而这类出身低下通过自己奋斗升上来的武人,却发现随着北军没落,武人的地位越来越低后,这些武人能接受这种落差?
这就是陆氏父子所忧虑的,陆骏眼中的魏越也是一例鲜活的证明。
正是因为魏氏一族不满武人的地位,才狠下心肠将年仅六七岁的嫡长子丢到蔡邕身边学习、积累人脉。为的就是改变以武立家的家风,给家族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更令陆骏胆寒的是,八九岁的魏越在吴县眨眼一过就是五年。这种忍耐、顽强的心性,恐怕也只有代代经受战争考验的北军旧部能拥有。
遗憾的是,陆骏并不清楚魏越这六年光阴里的幸苦,被蔡邕无情否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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