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到这里,毫无疑问的,张铁跟他公司的所有员工,还有早上死而复生、出现在我家的赵小希,这些人背后肯定是同一个组织。这个组织,不管这么做的意图到底是什么,显而易见的一点是,既然有能力营造出这么大一个局,那么与之相匹配的,就一定是有出色的情报搜集能力。所以,像我的姓名、出生年月、星座,包括喜欢麦卡伦威士忌、斯蒂芬·金等等这些信息,自然都很容易得到。至于其他的信息,比如我的职业,是一个小型工厂的工厂主;业余在网上写过小说,但从来没有出版过,更遑论出版五本这么多—这对于他们背后的组织来讲,当然应该同样容易获取。所以,他们不可能会错得这么离谱,以为我是在腾讯上过班,然后辞职来写书的。
之所以张铁、赵小希,包括iPad里那一个神乎其技、不知道怎么拍出来的视频都在重复同一套说辞—我,蔡必贵,是一个职业小说家—不是因为他们情报出错,了解到了错误的信息,而是因为……一个更可怕、让人后背发凉的原因。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张铁、赵小希,以及他们背后的组织,是要“编造”出关于我身份的一套“事实”,然后用尽所有办法,强迫我相信。我不由得感叹,这个组织的实力之强,确实超乎我的想象。
首先,他们能在我不知不觉之间让唐双消失,换成赵小希;与此同时,彻底清除唐双在我家留下的痕迹,换成小希的—比如那一柜子的帽子—还把我的一部分生活用品也替换掉。
其次,增删了我的手机通讯录,而且伪造了我的微信聊天记录,这些确实有效地增加了我的迷惑。当然了,拍摄那段由“我”主演的视频,也是一项了不起的技术。
最后,他们不知道采用了什么可怕的高科技手段,竟然能将一些碎片式的记忆硬生生植入我的脑子里。比如说几个治疗精神疾病的药名、腾讯办公室内部的场景,还有以某种我不确定的方式,药物、仪器或者催眠,总之,对我的认知能力造成了影响,让我产生“无头木马自己摇晃”这样诡异的幻觉。
与这些超高手腕相比,印几本我没写过的书,找一群托儿演一个公司的老总和员工,这布局反而不需要什么高精尖科技,只要有钱有人,就可以轻易做到。
“笃、笃、笃、笃、笃。”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考。
张铁对着房门,以他跟外形不相符的粗犷嗓音说:“进来吧。”
一个长得挺好看、身材娇小的年轻妹子端着托盘走进了办公室。不用说,这妹子就是刚才张铁吩咐的小米。小米把两杯饮品分别放在我们面前:“铁总,您的黑咖啡,还有鬼叔的凤凰单丛。”她站直身子,笑得很好看,“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张铁挥了挥手:“你忙吧。”
小米给了张铁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被我捕捉到了,我知道她肯定是在指我;我却突然想起,她刚才敲门也是五下,笃、笃、笃、笃、笃。五根手指,五本小说,五下敲门声,幻觉里的无头木马,也是自己晃了五下。都是五,为什么?
5,也是一个质数。我喜欢质数。该不会是……
“咚。”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房门又被关上了,小米已经走出了办公室。
“喝茶,老蔡喝茶。”张铁一边端起咖啡,一边招呼我说。
我也拿起茶杯,一边让水气熏着鼻子,一边仔细思索。我喝了一小口茶,开口道:“铁总……”
张铁摆了摆手:“别介,铁总个屁,老铁,叫我老铁,你一直这么叫。”
我皱着眉头:“那好,老铁。”这个称呼一出口,感觉却非常熟悉,“老铁,我来总结一下,按照你说的,我是一个失败的悬疑小说家?”
张铁嘬了一口牙花:“失败也说不上,目前有点困难,但是老蔡你放心,有我呢。”
我暗自哼一声,看来这家伙扮演的是一个喜欢大包大揽的角色。想了一下,我还是决定直接戳破他。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了,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要跟你说清楚了,我,蔡必贵,我的职业不是写小说。”
听我这么说,张铁却毫不慌张,反而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好好好,老蔡,那你说说看,你的职业是什么?”
既然已经开撕了,我索性就把自己的身份给他详细说一遍:“我有一个200人的压铸厂,地址就在龙岗,所以我的本职是小工厂主。我是在网上写了两个故事,《雪山》已经写完了,《浴室》还没完结呢,你说的五本小说,根本就不是我写的。”
张铁摇摇头,笑了一下:“老蔡,我要是告诉你,你压根没有什么厂子呢?就你这样的人,哪像是会开工厂的?这么说吧,写小说之前,你一直在腾讯上班,是游戏策划。”
我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好笑,等下我带你到工厂去看看吧,反正就在龙岗—如果你们没把工厂也给我关了的话。”
张铁叹了口气:“不用了,那个工厂我去过的。”
我哑然失笑:“你都去过了,还说我没有工厂?”
张铁端起了咖啡杯:“是有那么一个厂子,但不代表说那就是你的厂子啊。老蔡,你好好想想,那厂子是你亲戚开的,你堂哥,蔡子游。”
我提高音量,反驳道:“好嘛,你连我堂弟的名字都知道,他是在我厂子里帮忙,开货车的……”
张铁自顾自喝了一口咖啡:“嗯,开货车的蔡子游,你在《浴室》里是这么写的。当时你堂哥请吃饭,我也在场的,他让你把他也写进去,你就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角色。”
我不屑一顾道:“什么堂哥?蔡子游明明是我堂弟……”
张铁耸了耸肩膀,岔开话题:“老蔡,那你再说说,你那个压铸厂是干吗的?”
我皱眉道:“锌铝合金压铸啊!虽然我不太管生产,这最基本的我还能不懂吗?就是把锌铝合金锭放到机器里,按照开好的模具,压铸成客户要的形状……”
张铁嘿嘿一笑:“老蔡,你说你不管生产,那好,帮你管生产的厂长,叫什么名字?”
我冷哼一声:“这问题还真是无聊,厂长他姓……”突然之间,我脑子里好像卡了壳。厂长姓什么呢?一时想不起来了。原来那个管生产的自己开厂去了,现在这个是过完年刚换上的,胖胖的,爱吃辣椒,总是一脸笑……他的样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姓名更是呼之欲出,可是就差那么一点……他的姓好像还挺特别的,很好记才对,怎么一时就想不起来了呢?我支吾道:“他姓,呃,姓,好像是姓……”
张铁阴阴笑着,提示道:“姓艾,叫艾伦?”
我打了个响指,浑身都轻松了:“没错,没错,就叫这个名字,艾厂长,职业经理人,读过MBA的。”
张铁却不笑了,沉着脸说:“艾伦,Allen,是我公司的小孩,就刚才去接你的那个。”
我一下呆住了。厂长真正的名字我也记起来了,是艾厂长没错,但名字没这么洋气的,他全名叫艾丰收。
张铁双手十指交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马上就被激怒了:“这不算,你误导人!”
张铁叹了口气:“老蔡,你别生气,那个压铸厂是你堂哥的,你去参观过几次,但是厂长的名字没有问过。你写小说,也还没用到这个厂长的名字,你还没编好,一下子就说不出来了。”
我更加生气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去你的,才不是这样!你现在就跟我去厂子里,现在就去,看看厂长是不是姓艾!”
张铁摆了摆手:“老蔡,你先坐下,听我说。不用去你堂哥的厂了,看见厂长不姓艾,你会说都是我们换掉了。”他搓了搓手,“来,我们说点别的。好,你说你是个工厂主,不是写小说的,还说《雪山》跟《浴室》才是你写的,别的都不是,对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抑住自己,坐回椅子上,没好气地说:“对啊,怎么了?”
张铁也没征求我的同意,自顾自点了支烟,然后说:“照你的说法,这两个故事都是按照你真实经历改编的?”
我点点头。
他抽了一口烟:“那你告诉我,真实度有多少?”
我挠了挠头:“人物姓名都是真的,大致的情节也一样,除了一些不能写出来的内容……嗯,细节稍微修改了点,结局也是,呃,按照百分比的话,真实度大概是90%以上吧。”
“90%!”张铁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大概是被烟呛到了,开始剧烈咳嗽。他一边咳嗽,还一边笑着说,“90%,哈哈哈,90%,老蔡你……”
我皱着眉头,冷眼旁观。
张铁笑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擦掉不知道是笑出来的还是呛出来的眼泪,正色道:“老蔡,你说这两本书里的经历有90%是真的,你确定?”
这不是废话吗?在雪山上发生的一切,还有跟“时间囚徒”Marilyn的斗智斗勇,都如同昨天刚发生过的,历历在目。幸运的是,这个组织再怎么厉害,都没能把我这些记忆清洗掉。我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定。”
张铁也点点头,严肃地说:“所以,在卡瓦格博雪山上面,小希被另一个红色的世界吸走,然后失踪了,这也是真事?”
我皱着眉头说:“当然是真事,除了小希失踪这一条……她早上出现在我家里,不过我想你早知道这件事了。”
张铁一愣,然后又兀自笑了起来:“哈哈,小希出现在你家,哈哈,老蔡啊……这两年她一直住在你家,不,确切来讲是你们的家。”
我否认道:“别想迷惑我,跟我一起住的是唐双。”
张铁不笑了,叹了口气:“唐双,果然,又是唐双。”
他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老蔡,唐双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她是你虚构出来的女主角。”
我虽然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但是亲耳听到后,还是有些震撼。唐双,是我虚构出来的女主角?我用力晃了一下脑袋,想把这个可笑的念头赶出去。怎么可能?我跟唐双相识于马尔代夫的鹤璞岛,那时候她还是个喜欢女孩子的……女孩子;在经历过一番生死历险后,我竟然把她成功掰直,两个人走到了一起,现在想想也有些不可思议。
我跟唐双,原本属于两个世界,刚在一起时也是磕磕碰碰,跟她吵的架不比跟任何一任前女友少。两人一开始都没太当真,不过在跟算是“前女友”的Marilyn的一场对抗中,我跟唐双的感情好了起来,最后一起滚了床单。说来好笑,这个留着干练的沙宣头,在生意场上杀伐果断、霸气十足的女总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竟然还是个……咳咳,总之,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字面意义上的。此时此刻,我在一个出版公司的老总办公室里,闭上双眼,仔细回想跟唐双相处的点点滴滴。所有一切,历历在目。
我突然就感觉到了愤怒。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真爱,两个人跌跌撞撞走到现在,刚要过上如胶似漆的好日子—结果呢,你们不光把我的真爱弄走了,更过分的是,要我相信我的真爱从来都不存在,说她是我虚构出来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我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我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张铁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唐双不是我虚构出来的,她真实存在,无论你们怎么说,怎么做,就算把她藏到异次元,我都要把她找出来。”
张铁嘴角向上,戏谑地看着我:“好,你说她不是虚构的,你怎么证明?”
我一时气急。妈的,就是你们这群人把唐双藏了起来,还把她所有相关痕迹都抹去。不要说唐双用过的物品,就连我手机里跟她有关的照片,都无影无踪了;甚至于,不知他们用了什么科技手段,把唐双的电话号码都屏蔽掉了。唐双就这样人间蒸发了。现在想起来,我发给她的短信,她肯定也没能收到。
在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后,这个张铁,竟然掉过头来要我证明唐双的存在?看着张铁一副欠揍的嘴脸,我真想一拳打过去。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不说我打不打得过,办公室外面那一群可都是他的“公司员工”呢,我怎么都占不着便宜的。这么想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证明不了。”确实,我现在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唐双的存在。
张铁得意地敲了敲桌子:“这就对了嘛,唐双根本就不存在,她是你创造出来的角色。老蔡,你当时是说,想要有一个女主角跟鬼叔一起去历险,但是又不想搞成一个夫妻档的故事。所以你就塑造了唐双,她本来是一个‘T’,可以若即若离,符合你的要求。”
我哼了一声,不再做任何徒劳的辩驳。你们要怎么说都可以,唐双就在我的脑子里,音容笑貌,一颦一笑,这是你们夺不走的。我暗自握紧了拳头—而且,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张铁没猜出我的想法,还是在自顾自地往下说:“老蔡,说起来,嫂子这样的女人,真是好得世间少有。也只有她啊,才愿意你虚构一个女主角在书里跟她爱得要死要活。实际上呢,现实里照料你的人是嫂子啊,你说她一个女人,又要去做视频主播挣钱,又要做家务,唉,你说我怎么就遇不到那么好的女人,要不然可早结婚了……”
我愣怔了一下,反问道:“结婚?你是说我跟嫂子,不,跟赵小希,已经结婚了?”
张铁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嗯啊,去年年底结的婚,你这两年经济条件一般,酒席都没办,你说你……”
我不禁有些愕然。虽然无论是跟小希未婚同居,或者是已婚同居,都不过是别人硬塞给我的身份而已,但是,“结婚”这个词,还是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震动。我摸着下巴:“结婚……好,那如果我跟小希结婚了的话,房子呢?我们一起住的房子呢?”
张铁似乎有些莫名其妙:“房子?这次你连房子都忘啦?老蔡,房子是你们去年买的啊,首付你出了一部分,是你工资的存款,还有小说的版税;大头呢,还是嫂子给的,她工作后攒下来的所有积蓄。至于月供吗……你现在这个情况,你自己也清楚,所以月供都是嫂子在交,所以她才这么拼啊。”
我睁大眼睛看着张铁,过了好一会儿,才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这样一来,我不禁哑然失笑:“月供?什么?哈哈哈,所以在你们的设定里,我不光是一个落魄的小说家,而且还是一个靠老婆养活的小说家?这真的是……三十多年来,我被黑得最惨的一次了。”
张铁皱眉看着我,似乎有点不太开心:“老蔡,我可没说你是靠老婆养的啊,虽然你这么理解也没什么错。好了,说到这里……”他搓了搓手,“我已经回答了你的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暗哼了一下,确实,按照他的说法,我,蔡必贵,被他们设定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我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前腾讯员工,现职业小说家。因为过于相信自己的写作能力,贸然辞职,结果小说销量很差,别说养活老婆、按时交月供,根本连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而且,由于太投入自己的所谓创作,还患上了精神病,分不清现实跟虚构的区别,甚至爱上了自己创造出来的小说女主角。啧啧,这真是一个24K典型纯Loser的形象啊,也不知道这个组织是有多恨我,给我塑造了这么一个吃软饭、神经质、自以为是,实际上百无一用的形象。组织也是够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么样的人,就让我变成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人。这大概,是他们搞垮我的核心战略之一。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拍了拍手:“好,谢谢你,张,呃,老铁。现在我对于我是谁这个问题,已经很了解了。”
张铁点了点头,颇为欣慰的样子。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表演:“老铁,刚才你说,你知道我要问的三个问题,那么,接下来我的问题是?”
张铁伸出右手食指,嘿嘿一笑:“你要问的第二个问题嘛,是……”这一次,他的食指指向自己,“我是谁?”
这一次我早有准备,跟着问道:“嗯,没错,你是谁?”
张铁站起身来,右手比了个花哨的姿势,然后放在胸前,鞠了一躬,装模作样地说:“接下来,请允许我介绍自己。”
我身子后仰,双手抱在胸前:“三流小说家蔡必贵,洗耳恭听。”
张铁倒是没在意我的讽刺,老老实实开始介绍自己:“张铁,山东人,比你小一岁,我生于1983年,巨蟹座。我的个人经历比较复杂,开过狗场,做过酒吧,后来北京有个开出版公司的老大哥让我去给他帮忙做发行。再后来,我就到了深圳,开了个分公司。”
他敲了下桌面便笺上的公司名:“喏,北京那公司叫雁北堂,咱在深圳的分公司,就叫雁南堂了。公司是前年开起来的,办公场地、人员配置、发行渠道都齐全了,还缺什么?选题。所以那一年,公司上下十几号人都疯了一样在网上找各种选题。”张铁重新坐了下去,开始回忆往事,“当时找了好久,都没有合适的,结果有一天突然看见了你在论坛上的帖子……”
我插嘴道:“《雪山》?”
张铁看了我一眼:“嗯,那时候,你已经更新到《雪山》了。不过,我还是从《地库》开始看起的。”
我轻轻哼了一声,《地库》是水哥的经历,我从来没有写过。不过先不跟他争,听他说下去吧。
他嘴角微微向上,像是回忆起什么得意的事情:“看了第一段,我就知道,这是一个好故事,做成书一定好卖。我自己先花一下午看完了《地库》,又把《雪山》看到最新的更新,然后就叫下面的编辑全都来看。果然,大家看完都被吸引了,都很喜欢。”张铁看着我,“老蔡,不得不说,《地库》跟《雪山》写得真好,可能跟你当时的心态也有关系。”
我不置可否:“哦,是吧。”
张铁点燃了第二支烟,继续道:“当时呢,我记得很清楚,是让小米去联系你的,私信你的论坛ID,也在帖子里留了她的联系方式。等啊等啊,等了三天,终于联系上了。发现大家都在深圳,那就很方便了,所以我约了你吃饭,带了小米跟Allen一起去的。”
我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然后呢?”
张铁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然后,我知道了你是在腾讯上班的,业余时间写了这两个故事,也没想着能出版,纯粹写着玩。你还告诉我,已经有十几家出版公司找到你了,开的价格都很不错,我当时心就凉了一半。”
我不由一笑:“看来我这个落魄的小说家,也有过辉煌的时候嘛。”
张铁没有跟我计较,继续往下说:“我当时就想,出版你的小说呢,估计是抢不过他们了,不过作为忠实读者,我也有问题想问你的,那就是啊,你怎么脑洞那么大,能想出这样的故事?你白吃了我一顿饭,不好意思,就跟我坦白说了,《地库》的灵感来源就是腾讯的地下车库。”
我呵呵一笑,《地库》这个故事,确实是来源于腾讯的地下车库,不过,在腾讯上班的不是我,是我的朋友水哥。当时他当游戏策划,在半夜的地下车库里,有一段诡异的经历。侥幸逃出地库后,他犯下了不能让人坐在右边的怪毛病。而我呢,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想要知道水哥这个怪咖为什么不让人坐他右边。结果,误打误撞,就听他讲了这个关于地下车库的故事。所以这个故事,根本不是源于我的劳什子灵感,只是听水哥讲的而已。
我假装赞同道:“原来是这样,那《雪山》呢?”
张铁看我同意他的说法,似乎有点高兴,继续往下说:“至于《雪山》嘛,当时你跟我说,因为跟一个做视频主播的妹子一起去了趟雪山,你想追人家来着。结果从雪山回来后,人家就不理你了,你出于报复的心理……”
我身体微微前倾:“你慢点说,慢点说。你的意思是,赵小希当时的职业,是视频主播?”
张铁点点头:“到现在也是啊。”
我挠了挠头:“视频主播……小希……”
说来也怪,在我的印象中,当时跟小希、小明、水哥他们结伴去雪山之前,我确实不知道小希从事的职业。视频主播,这份工作说起来倒是蛮适合她的,没有一点的违和感。在一起登雪山的过程中,我确实是对小希有好感,好吧,说我想追她倒也不算是无中生有。不过……
我对着张铁说:“你说我从雪山回来后,出于报复的心理,这是什么鬼意思?”
张铁促狭地笑:“哈哈,老蔡,你别怪我揭你短啊,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眼特别小,一点小事都能纠结个半天,要不现在也不会得这个病。啊,不说这个。总之呢,当时你们几个从雪山回来,水哥追到了另一个妞儿,你没追到小希,所以就怀恨在心,根据这段经历编了个故事。”
他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你呢,说来心眼也是坏。为了给追不到小希找借口,就给她安排了个男朋友,是个活死人,说小希上雪山就是为了找他。这也就算了,到了故事结尾,你竟然把小希写成是飞到天上去,被吸入了红色的雪山里,你说你小子……哈哈哈,你还故意把链接发给嫂子,当时她那个气啊……”说着他又想抽烟,可是笑得点不上火,“也幸好啊,嫂子这人大度,跟你可不一样啊,不然你们怎么可能在一起。”
我看他笑得浑身抽抽的样子,忍不住从他手里拿过打火机,帮他把烟点着了。
张铁吸了一口烟:“谢谢啊,不过话说回来,你跟嫂子能走到一起,还得感谢我啊,因为是我给你们俩张罗的和头酒,把你的心结解开了,我又跟嫂子分析,你之所以会在小说里这么写,是因为你心里真的把她看得很重,又一时气不过,才会这样乱来。”他吐了一个烟圈,自嘲地笑,“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把你们俩撮合在一起,到底是对还是错。”
张铁把话题扯回到我“写”的小说上:“总之,在给你当了媒人之后,你一高兴,索性就把《地库》跟《雪山》,都签给了我。我也很高兴,答应了你要当重点书来做,这两本书是我们雁南堂的第一批重点书。”
我看他一副得意的样子,不由得打断道:“可惜卖不出去,害你亏钱了吧?”
张铁一愣:“没有啊,这两本书很争气,销量很好,首印两万本,最后《地库》卖了五万多,《雪山》是四万。”
我对出版的事情不太懂,但听他这么说,应该是个不错的销量了。我皱着眉头问:“不对啊,你是说这两本书销量不错?可你刚才说了,我是个失败的小说家啊。”
张铁苦笑着说:“这两本书卖得不错,可是接下来的就出问题了。《浴室》《海岛》《团灭》,销量都很一般,在两万以下,尤其是《海岛》,卖了不到八千本。”
我驳斥道:“这跟我的认知不符啊,小说不是应该越写越好吗?”
张铁抽了一口烟:“这件事情嘛,后来我跟编辑也研究过。写《地库》跟《雪山》的时候,你还在腾讯上班,收入稳定,一年三十万左右,所以你写书不考虑收入,没有压力,纯粹写着玩。这种轻松的创作状态,反而能写出好作品。”
我笑了笑:“哦?那接下来呢?”
张铁吐了口气:“接下来,接下来啊,那就说来话长了。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跟我脱不了关系,所以当时我是跟嫂子拍了胸脯的,无论老蔡变成什么样,我一定要负这个责任,直到他完全康复为止。其他方面,我也会尽自己所能,比如早点把影视版权卖掉,减轻你们的经济压力……”
我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所以你是说,我会从腾讯辞职,专职写作,是你怂恿的?”
张铁连连摆手:“不不,老蔡,我没有怂恿你成为专职作家,要说我的错,就错在没有坚决地阻止你。老蔡,你回想一下。当时情况是这样的,我给你的版税差不多十五万。这时你还没太当回事,请我吃了顿饭,开玩笑说,还不错嘛,写着玩的故事,差不多顶你半年工资了。”说着叹了口气,“现在想想,要是情况一直这么维持下去,你继续上班,业余写小说,那就好了。起码不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我跷起了二郎腿,饶有兴致地听他编故事:“然后呢?”
张铁并没有被我的态度激怒,继续往下说:“接下来,两本书一上市,口碑都很好,没多久就各自加印了三万本。按照出版合同,加印版税比首印稍高,这次,我又给了你二十万。你很开心,不光是为了钱,还觉得读者跟市场的反应印证了你的写作才能。”
我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
张铁摇了摇头,似乎为当时发生的事情感到后悔:“身边的人,包括你的朋友、同事,还有嫂子跟她闺密,看了你的小说后,都觉得不错。这时候,你才动心了。前后两笔版税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一年的工资,而这两本书不过用了你半年多的业余时间。你开始觉得,比起游戏策划,更适合小说家这个职业。”
他像是陷入了一段回忆:“那天下午阳光明媚,你约我到咖啡厅,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我决定了。嘿嘿,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决定要出柜了,幸好不是,你说决定了要辞职,专门写小说。不过啊,回头再想想,你还是决定出柜好点。”
张铁说了个笑话,见我没有要笑的意思,就自顾自接着说了:“老蔡,说实在的,当时我也很犹豫。第一个,当时我们是朋友了,从我的角度来看,你情绪有点狂热,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才华,忽略了图书畅销的偶然性,完全当成是你写作才能导致的必然性。”他的语气转了个弯,“但是,作为一个出版人,我也明白你如果全职创作,产量会更上一层楼,说不好再加点运气,你就会是下一个南派三叔。说实在的,当时你的兴奋,也充分感染了我,所以啊,我只是大概跟你说了下全职创作会遇到的风险跟问题,不过你也根本听不进去……”
可能是说到了咖啡厅,张铁想起他的那杯咖啡,端起来喝了一口:“那天下午,你还特别开心地跟我说,你跟嫂子发展迅速,已经一起去看了房子,两个人把积蓄拿出来,刚好够首付跟婚礼的钱。”不知道是咖啡凉了,还是想到当时的情景,张铁皱起了眉头,脸上表情难看,“我记得,那天你拍了拍我肩膀说,以后的月供,就靠我给你的版税了。”他揉了揉肩膀,“老蔡,说句马后炮的话,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
这时候,我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好了,老铁,我都知道了。”
张铁放下咖啡杯,皱了皱眉头:“都知道?”
我坐直身子,认真地点点头:“知道了我是怎么从腾讯辞职的,也知道我是怎么得上精神病的。”
张铁瞪大了眼睛:“什么精神病,别乱说啊,你只是心理障碍,有点精神分裂,医生说属于偏执型妄想……”
我摆摆手:“来,你听我说,接下来的故事是不是这样的。我呢,从腾讯辞职之后,就开始全职创作,一开始还好,后来就遇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比如说,我患上了严重的拖延症,每天写的字比上班时还少;比如说,写书变成了挣钱的职业,我就失去了过去的轻松自如,写故事不再是享受,而是一种折磨;再比如说,灵感这东西是会枯竭的,不能强求……”
张铁用力地点头:“嗯嗯,是这样,就是这样。”
我身体前倾,双手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继续往下现编:“好不容易写出来的小说,我报以巨大的期望,可是一上市就销量不佳,甚至恶评如潮,这对我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另一方面,书卖得不好,稿费,不,照你说是版税,自然也就少了,甚至还没在腾讯上班时多。这样一来,给不起月供的我,还要靠小希挣的钱来过日子。”
张铁叹了口气:“怪我,一时被冲昏头脑,没有坚决地阻止你。”
我哼了一声:“写作的瓶颈、辞职的悔恨、经济的压力,再加上我本来写的就是烧脑小说……”
张铁这时插嘴道:“对啊,尤其是你现在写的第六本,直接就叫《妄想》,就是写你,啊不对,是小说里的鬼叔,脑子里烧出了一个洞。”
我差点笑出声来:“脑洞,好,脑洞。总之,在那么多因素的共同影响下,我写着写着,脑子就出现了问题。是这样的吧?”
张铁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就是这样,老蔡,我补充一下,因为你在小说里塑造的蔡必贵,是一个各方面都比现实里的你要优秀、完美的角色,所以你呢,就模糊了现实跟虚构的界限,把自己当成了小说里自己创造出来的鬼叔,以此来逃避现实里的烦恼。”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早已经凉掉的凤凰单丛。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新奇、刺激、好玩的早上,在经历了一系列的诡异事件后,又听这么一个烟不离手的出版公司老总,给我亲口讲述了一个诡异程度有增无减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名字,就叫作《落魄小说家蔡必贵的发疯经历》,纯属虚构,如有雷同,那是不可能的。
我看着办公桌对面坐着的那人,轻轻一笑。不得不说,他刚才讲述的关于“我”的一段经历,倒也是合情合理,合乎逻辑。如果是意识不清醒、对自己稍微有怀疑的人,说不定,真的就信了。
我摇了摇头,忍不住道:“可惜,你们的对手是我。”
张铁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愣,接着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唉,老蔡……”
我才不会被他的演技迷惑,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往下说:“现在,前面两个问题的答案我都知道了。我呢,蔡必贵,是一个得了精神分裂的落魄小说家;你,张铁,是因为把我带上写作的不归路而心怀愧疚的出版人。是这样吧?”
张铁眨了眨眼睛:“差不多吧,但是你别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老蔡,我们是兄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直视我的双眼,无比诚恳地说,“我想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
突然之间,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办公室,这栋大楼,这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只有我跟张铁是真实存在的。
我想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我在很久之后,才真正理解。荒谬的是,说出这句话的张铁当时也并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背后的玄机。
我回过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了,前两个问题解决了,接下来是第三个问题。”
张铁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胸有成竹的样子:“嗯,第三个问题,老蔡,你要问的是……”
我却没给他机会把话说完,突然起身,走向办公室门口。身后传来办公椅滑动的声音,张铁起身来追我:“欸,老蔡,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头也不回,一边拉开办公室门,一边冷笑:“老铁,不,铁总,你不是未卜先知吗,你来算一卦,看我要去哪儿。”说完,我便出了办公室,不管公司里其他人的目光,大踏步走出公司。仿佛听见了Allen的声音:“铁总,要不要去追?”然后是张铁的声音,带着点心灰意冷:“算了吧,让他静一静。我们打电话给……”
他要打电话给谁,我进了电梯,没有听见。因为还没到下班时间,下行电梯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回想起刚才在办公室里,张铁的种种表情,关切、内疚、后悔、灰心,还真的是很像、很像一个关心我的、与我命运与共的挚友。或许,如果没有那个组织,我跟他真的能成为好友。可惜了。
在不断下坠的电梯里,我握紧拳头:“唐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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