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水城林家?
玉钦遥眼底晃过一丝茫然,他愣了一下,很快掩饰了自己的异样,眉头微颦,反问道:“你问这做什么?”
“这个。”陆西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手环上的那枚玉片,解释道,“这是苏水城林家专用的徽文,看上去只是一个简单的花纹,实则是由小篆演化变形而成的‘林’字。”说着,又顿了一下,深深地看着玉钦遥,“先生是从何处得到这个手环的?”
玉钦遥半信半疑地低下头,抬起手腕看了一看,这才从玉片上刻着的七弯八转的线条中勉强看出了一个“林”字。
以往也不是没有猜测过这个图文的意义,只是这个“林”字实在演化得过了头,无论如何也没有猜到过。
玉钦遥仔细地看了看,玉片上凿了个小孔,串在细细的金丝环中,想来从一开始就挂在金环中了。
金环上还有几颗经过特殊处置,一直未腐朽的红豆。
红豆和刻着林家徽文的玉片,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事物,究竟有何联系?
玉钦遥沉思的同时,陆西望也在默默揣测着其中的关联。
对于一个曾与很多文人雅士打过交道的人,陆西望下意识地想到了红豆的另一层含义去——此物最相思。不过良好的涵养让他一言不发,万一出言不慎,冒犯了对方呢?
还是慎言为好,面前的人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我也不知道从何处得来的。”玉钦遥放下袖子,遮住了手腕,“许是戴得久了,忘了。”
他垂下眼帘,眸光渐深。这手环从他清醒时就戴在腕上了,他一见到这只手环,没有半分得见珍惜之物的触动,只从心底深处无端泛出一丝厌烦和不喜!
苏水城林家……玉钦遥默默琢磨这这几个字,脑中却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起来。
陆西望不动声色地将他的反应尽收眼中,面上还是一片平静,提议道:“在下此行南下,途中会经过苏水城,若是有机会拜访林家,是否需要替先生问一问这玉片的来历?抑或,先生可要南下亲自造访?”
玉钦遥抬眸看他,唇角微微挑起一抹笑,算不上善意,反而有些讥讽,道:“你与那苏水城林家又有何渊源?左右一枚玉片罢了,也要追究得如此彻底?”
陆西望不再问了,歉意地颔首,分明是不占理的一方,偏生他姿态磊落大方,教人难以心生恶意:“是在下逾越了。”
玉钦遥提上药箱,正准备回医馆,刚走出小院,陆西望又在后面叫住他。
玉钦遥停了脚步,回首看他。
男人身姿卓越,剑眉星目,气质不凡。他的背上背着一柄古朴的、黑色的剑,就像从那些江湖话本中走出的铲恶锄奸的剑客。
剑客面容沉静,看起来十分可靠,道:“我斗胆猜测,先生兴许因为某些缘故,忘记了一些事情。”又微微一笑,“纵使往事不可追,可若什么也不记得,岂不是白白在世上活了一段岁月?”
他竟如此敏锐!
玉钦遥眯起眼睛,直视着陆西望,试图从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中,看出一些别的东西。
可是没有,那剑客的眼里波澜不惊,坦荡如天上的朗朗明光,又像大海一样的浩瀚、神秘。
玉钦遥并不正面回复,似笑非笑,扬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上西下望,陆西望。”
玉钦遥转身走了,朝后挥了挥手,头也不回道:“陆大侠,就此别过。”
陆西望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远去。
“他长得不太像个中原人。”楼岳拎着包袱,站到陆西望身边,同样看着那抹远去的背影。
“你想到什么了?”陆西望问。
楼岳缓缓道:“玉……半点头绪都没有。以前也未曾听说过江湖中有什么姓玉的大夫。”
“未必是大夫,他的内力深不可测,境界在武林之中,怕也是一流的水准。”陆西望说了一句,又道,“罢了,还是莫要再深究了。我们这就走,你的伤可受得住?”
楼岳挑了挑眉,道:“皮肉伤,小意思。”
两人走了一段路,从旁边的小树林里牵出两匹马,朝着南边前行。
楼岳道:“这次是我技不如人了,哎,以往我大哥天天督促我练武,我还不当回事儿,这下子吃到苦头了。你可别告诉他,省得他又数落我。”
“沙狼帮的帮众龙蛇混杂,有些也算得上是高手,你这一次不过是吃了寡不敌众的亏。”陆西望宽慰他。
楼岳哼了一声,很不领情:“你却是以寡敌众了,更显得我武艺平平。”又感慨道,“真不愧是天机老人的亲传弟子!”
“有精力夸耀我的师门,不如说说沙狼帮为何而来。”陆西望淡淡道,“是他们主动来的,还是有人委托他们来的?他们究竟如何得知清风剑谱在我手上?”
……
两道骑着马的身影迎着夕阳,逐渐远离了飞石镇。
傍晚,微风轻拂大地,吹起一片沙土。
玉钦遥回到医馆,老大夫照常带着两个学徒在药堂整理药材,瞧见他回来,指了指内室:“给你留了饭。”
玉钦遥便一个人吃了饭,习以为常地将碗筷也洗了。在他的身体刚刚恢复,能干活的时候,他是做不惯这种杂事的。
老大夫还曾嘲笑他,那双手白若青葱,像是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的手。
玉钦遥洗干净手,摩挲着自己的指腹、虎口等处,都能感觉到一层薄茧。
这是一双拿过兵器的手。
他又不禁想起了那个剑客口中的苏水城林家。其实在陆西望邀他南下的时候,他有过一瞬间的动摇。
只不过谨慎惯了,不知道那个林家的底细,与自己是恩是怨都一概不知,自然不能莽莽撞撞地上门去,免得再惹上什么祸端。
他自清醒后,在飞石镇待了半载,中途也曾想过离去,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方向。
往哪儿来?又该去哪儿?
玉钦遥坐在医馆后面的院子里,看着漫天闪耀的星辰,突然感觉到一阵深深地孤寂。
夜深了,医馆里的人都悉数睡去,窗外偶尔响起一两声虫鸣。
玉钦遥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宽衣,掌风拂灭跳动的如豆灯火,调整呼吸片刻,沉沉入睡。
窗外的弦月弯得像一把锋利的镰刀,风把浮云吹得飘移,将其遮住了一半。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一道柔和的女声念着来自远方的诗句,“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相思?”小孩儿小心翼翼地伸出稚嫩的手,摸了摸那几颗红色的豆子,用带着口音的中原官话问道,“娘,什么是相思?”
“相思呀……”女人温柔地说,“娘在想你爹,这就是相思。”
四周景色在须臾之间发生了变化,年少的玉钦遥站在一处高峰之上,神情冷漠,说出口的话字字如刀:“你要死便去死好了,反正你活的这些年,无时不刻不在怨怼,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女人站在远处,看不清脸,只露出一双无神的眼睛。半晌,那双眼睛里的神采骤然一变,古怪又疯狂。
女人哧哧地笑起来,退到一处岩石边,展开了双臂——
夜幕撤去,天边露出鱼肚白。
玉钦遥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从床上坐起来,四处张望一番,发现还在医馆的住处,才又茫然地发了会儿愣。
恍惚了一会儿,他回过神,双手捂上眼睛,沉沉地、疲惫地叹了口气,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天已经蒙蒙亮了,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
玉钦遥懒洋洋地下床,披上衣服,将长发随手一拢,拿了根发绳系好。
打开房门的时候,老大夫精神矍铄,扎着马步在小院子里打太极。玉钦遥出来时,老大夫正好一个收手式,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看了他一眼。
老大夫经常吹嘘他年轻时游历江湖的事情,功夫不见得如何好,医术倒真是一等一的了得。他一双眼睛毒得很,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玉钦遥,便开口道:“萎靡不振,肺气郁滞,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玉钦遥睨了他一眼,接了盆水洗脸,随口道:“您老眼昏花了,小爷我出尘之姿,器宇轩昂,意气风发……”
“嘿,你小子。”老大夫笑骂一句,“半载过去,官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玉钦遥擦干净脸,抿唇一笑。
“想当初你刚醒的时候,说话颠三倒四,满口子风沙味儿。”老大夫挤兑道。
“什么叫风沙味儿?”
“嗨,西边北边的异族之地,可不就是遍地风沙么。”老大夫说,“遥哥儿,我且问你。除了名字,你究竟还想起些什么了?”
“妙手回春的医术啊。”玉钦遥唇边噙着一抹笑意,坦然道。
老大夫啐了一口:“小兔崽子,忒不要脸!你不过会些下毒解毒的本事罢了,寻常的治病救人,哪个不是从我这里学去的?”
玉钦遥不以为意,笑眯眯得点点头:“是先生教得好。”
老大夫道:“你天赋异禀,这半载里学的东西可不少了,真想收你做徒弟。要不是……哎。”
“要不是什么?嫌弃我来路不明?”
“老夫是那么迂腐的人么!你这失忆症没治好,老夫留不住你。年轻人,多走走,多看看,兴许什么都想起来了呢。”老大夫叹了一口气,“人呀,总要有一些念想。”
玉钦遥沉默片刻,缓缓地露出一个微笑,诚挚地说:“看来您都知道了,我要向您告别。”
他的五官精致而深刻,笑起来的时候,更显得惊艳。
老大夫慈爱地看着他:“我看到你的时候,就想到西域开的一种花。”他眯了眯眼睛,想起了年轻时,在西域看到的一种艳丽妖冶的花朵,因陷入回忆,他看起来有些沧桑,重复道,“年轻人,多走走,多看看,总会找到想要找的东西。”
“先生救命之恩,钦遥无以为报。日后只要先生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钦遥绝不推脱!”
玉钦遥又敬又重地朝老大夫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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