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客栈早已打烊。
客栈的厢房里,烛火跳动着,笼罩出一片光亮。
玉钦遥将新买来的长针摆在桌上,又掏出一个约莫两寸长的细木筒和一个瓷瓶。
他数出一些针,装进针袋中,留着用来治病。将剩下来的银针依次擦拭干净,把瓷瓶的瓶塞拔出,往木筒中倒了一点黑蓝色的粉末,再倒入半杯清水。
玉钦遥晃了晃木筒,见粉末全部融进水里,才把银针放进去,盖上盖子。
房门被敲响,玉钦遥顿了一顿,将东西收起来,起身去开门。
其他人都睡下了,走廊外光线黯淡,寂静无声。
谁会在这么晚的时候敲门?
他警惕地拉开一条门缝,认出门外的人时,也没有任何放松之色,淡淡道:“何事?”
陆西望站在门口,见眼前的人面露防备,丝毫不恼,道:“我出来续茶,见先生房中还亮着光。明日一早启程,路上又该是风尘仆仆,先生还是早点歇下吧。”
玉钦遥看着他,想着他自己不也还没歇息么,正欲讽他几句,又想到这人体力异于常人,只得作罢。
他不咸不淡地说道:“知道了。”
陆西望微一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回房。
夜色正浓,玉钦遥房中的烛火跳动了两下,无声地熄灭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女人推开窗,细眉颦起,哀愁地看着窗外。
这里的春天来得晚,这个时节依旧飘雪满天,风凛冽得刺骨。
年少的玉钦遥推门而入,漫不经心地看了女人一眼,神情漠然,“你还是早些死心罢。”
“你爹他……”
“我没有爹。”玉钦遥眼中不掩鄙夷之色,“相思相思,你的相思也太荒唐了一些!”
女人冷声道:“你不懂!”
“我也不屑懂。”他嗤笑一声,“如今外祖病重,你非但不闻不问,还一心想着那负心郎,愚蠢之极。”
“别跟我提你外祖!”女人尖叫起来,“都是他不让我去中原!都怪他——”
画面蓦然扭转,风沙漫天,天空灰蒙蒙一片,一轮烈日悬挂于顶。
他独自一人彳亍前行,目过之处皆是黄土沙石,身体早已超出负荷,冷汗顺着眉骨滑下,晕湿了眼睫。
空中秃鹫盘旋,不怀好意地窥视着他,仿佛在等待猎物的死亡。
“……不想竟将葬身于塞北蛮荒之地。”玉钦遥呕出一口鲜血,眸中燃烧着浓烈的恨意,“若我能侥幸不死,定不会叫你好活!”
身后有几人追上,手持兵器,朗声道:“尊上,莫要顽抗了,看在这几年的情分上,待你死后,我兄弟几人还能为你收尸!”
“连你们也背叛了我……”玉钦遥缓缓抬眼,苍白的嘴唇沾染上鲜红的血迹,琥珀色的瞳中满是阴郁之色,使他看起来像一只刚从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你、休、想——”
天已经亮了。
玉钦遥睁开眼,不禁沉沉地呼了口气,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已经汗湿一片。
又做梦了。
玉钦遥双手掩面,深深呼吸几次后,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将梦中的内容逐一记在心里,以期早日想起往事。
……
客栈大堂一隅,陆西望和楼岳坐在桌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些什么,看到玉钦遥过来,不约而同地止住话题,和他打招呼。
“我们尽量在今日赶到惠韵城,在惠韵城歇一晚,次日起走水路,一旬便能到苏水城。”楼岳说。
玉钦遥诧异:“水路?坐船?”
“是。”陆西望道,“走水路只需要十来天的时间,若走陆路,骑马奔波疲累不说,路途遥远,还容易多生事端。”
玉钦遥想了想,他们手里还有一本江湖人士惦记着的清风剑谱,若是走水路,四周都是水,也不那么容易遇到麻烦。
如此,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三人吃完早餐,拿上行李,店小二将马从马厩里牵出来,在客栈门口候着了。
上午的时候,大堂里人还不算多,玉钦遥戴上铜面具,已经是习惯性地摸了摸面具上的繁花纹路。
他们跨出客栈门槛的时候,迎面走来四个蒙面的人,为首的是个女人,身材高挑,露在面纱之外的眉眼深刻,眼珠子竟然是深蓝色的。
玉钦遥怔了一怔,擦肩而过的瞬间,下意识偏过头多看了那女子一眼。
“胡人?”楼岳嘀咕道。
陆西望皱了皱眉,“又是塞外来的?”
“看不出是塞北之外的还是西域的。”楼岳说道,“他们这会儿才来这里,总不会是和之前追杀我们的那些胡人一伙儿吧。”
陆西望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三人牵了马,离开此处,不消一会儿,身影便融进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一个男子用异族语言低声道:“长老,长老?我们要在此处投店吗?”
那女人眼中露出惊疑之色,盯着玉钦遥他们离开的方向,犹豫半晌,吩咐属下:“你们就留在这里照应,我教在中原根基尚浅,切记低调行事。我还有要事要做。”
几人皆低头应了声“是”,女人又冷冷地说道:“前教主下落不明,如今玉琛接任教主之位,正是我圣教内部混乱之时。你们且记着,这一路若有发现尊上……前教主的踪迹,决不可回禀教中!”
正午时分,玉钦遥三人已经出了宁州城,一路策马南下。
越靠近南边,春意便越盛上几分,与飞石镇那荒凉之地相比,惠韵城可谓是生机勃勃。
楼岳叼着根草儿,吊儿郎当地说道:“这儿的春天,顶多长些花草罢了,以后若有机会请先生到我家来小住一二,感受一番江南的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我家还有几艘画舫,届时请上几位歌姬,游船湖上,美酒美人美景,岂不快哉?”
“一听就很奢靡。”陆西望感叹道。
玉钦遥深以为然地点头,他全身的家当也就只有以前攒下的那些诊金,从前在医馆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如今离开了飞石镇,才明白钱财的重要性。
楼岳翻了个白眼,挤兑道:“陆大侠莫要装穷,醉花灯是怎么回事?我朝最繁华的几座城里都开着的最具盛名的楚馆,竟然是陆大侠名下财产。哎,江湖上的人若是知道侠义无双的陆大侠竟靠风月场所发家,怕是都不敢相信。”
陆西望笑道:“还望你替我保密了。”
楼岳哼哼两声,道:“以前我还好奇呢,你一浪子也能过得锦衣玉食,还以为是哪些姑娘爱慕你而接济你的,后来知道你名下有几家布庄,这才释然。没想到啊没想到,真人不露相……”
“比不得楼家家大势大。”陆西望装模作样地谦虚道。
对于一个穷大夫而言,这对话简直不堪入耳。玉钦遥面无表情地一踢马肚,越过二人,独自走在他们前面。
惠韵城与宁州城距离较近,天黑之前,三人总算赶到了惠韵城。
从城门口大大方方地入了城,守卫看到他们也没有多加盘问,楼岳朝玉钦遥解释道:“这里有个历山派,历山派在武林中也是很有威望的大门派,因此城里尚武之风浓重,不少江湖人士都会来此一游。”
“此地鱼龙混杂,凡事多加小心。”陆西望叮嘱二人。
玉钦遥不以为意地睨了他一眼,闲散地嗤笑了一声:“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名满天下的陆大侠。”
陆西望淡淡一笑,道:“他们或许听说过我的名字,但不一定见过我。也罢,我们还是先找一处地方落脚吧。”
他说着,不动声色地侧过身,突然转过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身后人群熙攘,形形色色的男女来往不息,路边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摊子边站着几个询问价格的客人。
似乎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陆西望微微蹙了蹙眉头,将背上的黑剑拿在手里,牵着马儿去寻找客栈。
习武到一定境界,若是有人投来视线,自身便会下意识地察觉。
方才路上,他便是觉得一路上有人跟随,这才心下警惕。在主道上逛了一会儿,待这种感觉消散之后,陆西望才进了一家客栈,订了三间厢房。
“有事还是吩咐小二吧,尽量不要出门。咱们在惠韵城不过停留一日,惹出麻烦就太不值得了。”陆西望道。
楼岳敷衍地说知道了知道了,玉钦遥也渐渐习惯了他这谨慎的性子,不发一言地挑了一间房间,进去后就关上了门。
余下陆西望和楼岳对视一眼,也没趣地各自回房。
次日一早,陆西望敲了敲玉钦遥的房门,过了很久,房门才被打开。他看了一眼玉钦遥,怔了一瞬,面不改色地说:“我与楼岳同历山派有些交情,既然来了他们的地界,于情于理都需去拜访。历山在城郊,我们大抵要午后才能回来,先生可愿同去?”
这会儿天色尚早,玉钦遥被人叫醒,脸色不是很好,他拢了拢披散着的墨色长发,漠然答道:“不去。”
陆西望颔首,正欲告辞,又不禁看了他一眼,开口说:“晨时风凉,先生莫要受了风寒。”
玉钦遥身着一袭白色单衣,领口松松垮垮,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和精致锁骨。他挑了挑眉,冷声道:“眼睛往哪儿看呢!”
陆西望:“……”
陆西望看着他冷漠表情下隐隐恼怒的样子,尴尬之余颇有些忍俊不禁,他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抱拳道:“失礼了。”
“嘭”地一声,房门被重重地关上。
陆西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楼岳正好从隔壁房间出来,疑惑道:“玉先生怎么了?”
“兴许是被我扰了清梦,情绪不太好吧。”
二人径直去后院的马厩牵马,从客栈后门出去。
后门通向一条小巷,边上零星摆了几个摊子,一个女子带着斗笠,遮了大半张脸,站在首饰摊前挑选发簪。
陆西望漫不经心地看了那女子一眼,听到楼岳催促他,只好翻身上马。
马蹄声哒哒,在小巷子里听得十分清晰。
策马的身影远去,女子随手将发簪扔回摊子上,从后门进了客栈。
她站在院子里,抬起头,打量着二楼厢房的窗户,思虑片刻,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湛湛蓝天漂浮着朵朵白云,映在她深蓝色的瞳孔中,显得奇异又和谐。
下午的时候,楼岳和陆西望回到客栈,路上还买了不少干粮。
三人在客栈大堂坐着,预备吃饱了再走。
“历山派的人说今日渡口正好有船只在候着,只不过没有货船,我们上了船后就得弃马了。”楼岳说道。
玉钦遥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之色,他抿了抿唇,指尖轻轻敲着覆在脸上的铜面具,却不发一言。
陆西望摇了摇头:“这匹马儿虽不是什么宝马,却也同行了月余,还是好好地卖出去吧。”
店小二捧着一个大托盘,点头哈腰地将三个海碗摆上桌,谄笑道:“几位客官慢用。”
陆西望那柄黑剑就摆在他手边,店小二收回托盘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一股寒意顺着肌肤入骨,惊得他瞬间抬起了手。
托盘掀在半空中,陆西望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了下落的托盘,温和地笑了笑:“小心一些。我有一事想请教你,请问这附近哪儿能卖马的?”
“卖马?”店小二愣愣地说,“我们店里也是可以的。有些客人临走前想买马,也是直接从我们这里买。”
“那我们牵来的那三匹马,还劳烦你们估个价了。”
店小二连连点头,回后厨的路上还回头惊疑地看了那柄黑剑好几眼。
“陆大侠,渡口在城外五里处,没了马可怎么办?”楼岳皱眉。
陆西望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兄长轻功一流,江湖中可比肩之人屈指可数,你怎就没有学到他半分?”
楼岳哼唧两声,不说话了。
陆西望转头望向玉钦遥:“这般决定,先生觉得……”
“可以。”玉钦遥淡淡道。
填饱肚后,三人结了账,又收了卖马的银钱。
主街道上人流拥挤,他们以寻常的速度前行,楼岳絮絮叨叨地又在说些什么,半晌,转过头,却发现陆西望不见了踪迹。
楼岳纳闷道:“西望呢?”
玉钦遥饶有兴致地看着街边的摊子,胭脂首饰、糖画吃食,都是他甚少见到的东西。闻言,他不以为意地说:“交朋友去了吧。”
楼岳满头雾水。
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陆西望一手握着黑剑,对着走在他前面的人低声开口。
“姑娘跟了我们一路,意欲何为?若什么见教,不妨开诚布公地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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