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航行起来十分平稳,从窗边往外看出去,两岸青山缓缓向后移动,阳光温和洒下,水面一片波光粼粼。
玉钦遥支着下巴,懒散地倚在窗边,鬓边长发顺着脸颊滑下,遮住了小半张脸。铜色面具安放在他的左手边,被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蔓珍安静地坐在一旁,不敢兀自说话。
半晌,玉钦遥笑意凉薄,出声道:“我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雄阔的江河。”
蔓珍抿唇一笑,柔声道:“在西域,戎羌国的国境边缘也有一条河,只不过公子常年待在圣山上,没有见过罢了。”
“你知道我。”玉钦遥淡淡道。
蔓珍道:“以前的公子,奴家是知道的,如今这般情状,奴家也变得迷茫了。”
玉钦遥侧首,静静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瞳中无波无澜。
蔓珍与他对视片刻,沉默地低下头。
“有话直说罢。”玉钦遥唇角微勾,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蔓珍神色一动,抬起头,见左右无人,方才站起身来。
她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单膝跪地朝玉钦遥行了一礼,措辞片刻,说道:“属下斗胆,敢问尊上还记得哪些事?”
“尊上?”玉钦遥垂眸,眸底闪过一瞬的诧异,饶有兴致地重复着这个称谓。他又想起了那个在荒漠中被人追杀的梦境,唇边扬起一抹晦涩的笑意,低声道:“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个名字罢了。”
蔓珍顿了顿,眼中泛起一丝悲伤之意,徐徐地说道:“去岁盛夏,圣教与冥阁的势力在北地起了纷争,您身为教主,在长老们的提议之下亲自前往北地,以震慑冥阁之众。您出发后,教中迟迟没有收到回应,便派了桑尹长老前去查探,结果桑尹长老在荒漠中发现了几个教众的尸首,却一直找不到您的踪迹。本来应当倾圣教之力找寻您的行踪,只是当时圣教与冥阁矛盾越发激烈,现教主同长老们商量过后,决定先抗击外敌,之后再去打探您的消息。”
“现教主是谁?”玉钦遥漠然问道。
蔓珍低头答:“您的舅舅,玉琛长老。”
玉钦遥若有所思,没说信也不信,眯了眯眼睛,问:“既然教主之位已易主,你不好好服侍新主,跟来做什么?”
他微微抬起下颚,偏过头,微挑的眼角勾出几分慵懒,以及一丝一闪而逝的杀机。
蔓珍不惧,反而直起背脊,坦然道:“属下与尊上相识近十载,忠心尽数付诸于尊上,绝无二心。”
玉钦遥沉默,没有更多的表示,只道:“你站起来说话。”
在恢复记忆之前,他无法相信任何人。
蔓珍显然明白他多疑的性子,径直站起来,也不多说。
日已西沉,暖黄色的余晖铺洒下来,水面上泛起一层跃动的金色,景色醉人。
陆西望敲了敲门框,温厚一笑,道:“二位,出来吃晚餐吧。楼岳在甲板上烤鱼,快过去尝尝他的手艺。”
他身材高大,背对着夕阳,余晖在他身上披上了一层金衣。只因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玉钦遥站起身来,走出房间,陆西望侧身避让,过道狭窄,两人距离很近,陆西望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幽香。
纵使心中怀疑玉钦遥的身份,陆西望也没有将一丝一毫的思绪表现在脸上,依旧是以前那般温厚可靠的模样。
天光渐逝,顶上的天幕已然覆盖深蓝夜色,偶有几颗星辰闪烁,再往远处看,天际玫红色和金黄色云彩交织成瑰丽的黄昏。
船尾的甲板上,楼岳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个铁架子,架子上插着几条鱼,他正努力扇着铁盆里的火,见三人过来,笑嘻嘻地说:“快过来帮忙!”
蔓珍学着他的样子席地而坐,道:“哪儿来的鱼?钓的?”
“不是,找船家买的。”楼岳笑着,一副爷有钱爷厉害的样子。
天越来越凉,甲板周围其他的渡客都逐渐离开,只剩下他们四人,围着一个铁架子烤鱼。
玉钦遥自然是做不惯这种事,屈膝坐在一边看着,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在深刻的五官上投出分明的阴影。
夜风袭袭,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落于江际,陆西望坐在栏杆上,一条腿屈着,一条腿自然悬着,摸出一根竹笛来。
笛声呜咽,如怨如诉,融入浓浓的夜色中。
玉钦遥不禁抬起头,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视线停留在陆西望不断按着笛孔的手上,思绪早已飘到云霄去。
他难得露出这样无辜又茫然的神情,陆西望垂眸看着,心中怔了一怔,之前的那些想法又在脑海中翻涌。
如果不要有刀剑相向的一天就好了,陆西望心想。
在船上的日子算是风平浪静,尽管枯燥,但也确实清净不少。
数日过后,玉钦遥倚着栏杆,看着四周茫茫的江水。
大船后面还有一艘稍小一些的船,那艘船的甲板上站着几个男人,推推嚷嚷,似乎起了争执。
过了一会儿,只听一声落水声,一个男人竟然被其余几个推下了船,此刻正狼狈地在水中挣扎,高呼“救命”。
玉钦遥冷眼看着,无动于衷。
栏杆边聚集了越来越多围观的渡客,楼岳也听到动静,好奇地出来探看。
“先生,你身手不凡,为何不救他们?”楼岳问道。
蔓珍嗤笑一声,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她认识玉钦遥这么多年,还未见他见义勇为过哩。
玉钦遥奇怪地看了楼岳一眼:“我不会水。”
蔓珍:“……若您会水,您会救人吗?”
“莫要做无意义的假设。”玉钦遥冷淡道。
就在旁观者焦急的时刻,陆西望随手将黑剑解下,递给楼岳,利落地跳进了江中,激起一圈水花。
他身姿矫健,如同一只游鱼,不消一会儿就游到了那个男人的身边。
那落水的男人快要没入水中,陆西望抓住了他的手臂,正欲拉扯他上船,却蓦地发现自己的双脚似乎被什么东西箍住了。他低头一看,水面下竟还藏着一个人,用双手箍住了他的脚踝。
霎时,他四周的水面上水花溅起,从水底下冒出三个打着赤膊的男人。
原本被他救起的那个落水男人也嘻嘻一笑,迎面朝他击出一掌。
陆西望脸色沉下来,猛一发力,踹了一脚水下的人,挣脱禁锢的同时,也借着这一脚的力气,灵活地闪过身子,避开了男人的掌风。
下一刻,被踹的那人也从水底下露出头来。
“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潮江五杰。”陆西望眼神冷漠,扫过那几个人。
刘朝哼笑,道:“能被陆大侠所知晓,是我们潮江五杰的荣幸。若在陆上与陆大侠切磋,想来我们兄弟几个都没有胜算,可若在水中比试,兄弟们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潮江五杰是潮江城出来的几个武者,以水性出众而闻名。
陆西望是个剑客,此时手中已经没有剑。
刘朝朗声笑道:“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陆大侠素有侠名,咱兄弟几个也不愿为难与你,此举也不过是想向陆大侠借清风剑谱一观。”
陆西望道:“是借,还是抢?我看你们也别叫潮江五杰了,潮江五匪怕是更合适些。”
张洋道:“大哥,别与他废话了。”
刘朝道:“陆大侠,我们也是受人所托,对不住了。”
话音未落,双手已成爪状向陆西望袭去。
陆西望一脚蹬在旁边一个人的身上,借着力,转瞬游出数尺,两边又有别的人攻击而来。
他的身法在水下多有阻力,无法全力施展身手,加之以寡敌众,数招之间,背上已被人抓出一个印子。
甲板上,楼岳急得直皱眉,不经意朝对方船上一看,又是愤怒地跳脚。
后面那艘船的甲板上,一个男人举着弩弓,正在瞄准陆西望。
玉钦遥眯了眯眼,道:“身上可有硬物?”
楼岳连忙摸了摸衣兜,掏出一枚银锭。
玉钦遥:“……”
男人按下悬刀的瞬间,玉钦遥从楼岳手中拿过银锭,手腕轻巧地一甩,银锭直直飞出,与射出的箭矢相碰,箭矢受阻落入水中。
他轻喝一声:“躲入水中!”说着双手指间各夹着三枚银针,针头泛着幽蓝的光泽。
陆西望敏捷地避开攻击,将全身没入水中。
六枚银针划破空气,朝着潮江五杰射去,除了刘朝猛地扎入水中,避开一劫之外,其余几个皆中了招。
刘朝从水中出来,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发现自己的兄弟们已经口吐黑血,甲板上站着的那个手持弩弓的人已经没了鼻息,慢慢倾倒,最后猛地摔下栏杆,掉进了水中。
陆西望从水中跃出,踩着几人浮在水面上的尸体,轻巧地跃上了甲板。
水顺着湿透的衣服流下,渐渐在地上汇成一滩。
刘朝早已一头扎进水里,不知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玉钦遥可惜地说:“没能灭口。”
陆西望叹了一口气,道:“多谢先生了。”
“怎么谢?”玉钦遥似笑非笑。
陆西望愣了一下,倒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
玉钦遥不以为意,转身走了。
房里,陆西望擦干了头发,赤着膀子,楼岳在给他的背上药。
楼岳道:“这人学得什么功法啊,这伤抓在背上,就跟女人抓的一样。”
陆西望道:“哦?楼二公子似乎经验颇丰。”
“没有没有。”楼岳笑道,“开个玩笑罢了。今天这事儿,你还真要多谢玉先生,要不是他出手相助,你怕是要被箭矢打穿了吧。”
陆西望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谢他。”
楼岳笑嘻嘻道:“人家路上多次助你,你反而还在防备着他,林明准究竟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那大叔哪有玉先生好看。”
“莫要胡说。”陆西望道,“我年少时曾和几个江湖侠士有过误会,还是林前辈助我解开误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罢了。”
“那玉先生也帮你了,如果林前辈和玉先生非要闹个你死我活,你要怎么办?”
陆西望思虑片刻,开玩笑道:“我觉得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什么?”
“若真有这一天,我还是装作不知道吧。”他佯装严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