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之东,有山天青,钟灵毓秀,长林丰草。山腰之上,雪线之下,苍翠之间,书院掩映,因山而名,天青院。虽处江湖远,虽出白屋寒,百年之间,天青学子,人才辈出。拜官封侯者有之,出将入相者有之,位列三公者亦有之!在这个门阀士族鼎立,诸侯藩镇割据的时代,不啻为一股清流!
创院祖师岑真居士,文才笔安天下,武略马定乾坤!怎奈这位文武全才身怀直言敢谏和铁面无私两大群伤技能,又有出淤不染这个被动光环加持,怼门阀无数,恼诸侯众多。他不被整,不科学。岑真本志建功庙堂,受荆楚战败牵连,被拉黑踢群,贬黜离京,遂携一众弟子采薇天青山,创立天青院,倾毕生志学编纂《岑真笔记》。
书院流传,成书当日,岑真祖师于天青山门旁石璧题诗一首:
天高水远望洛京,
青山不改报国情。
图帛难书平生愿,
志在九州四海宁。
随后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驾鹤西去。祖师遗书堪称呕心沥血之作,经后世代弟子增补修订,取居士遗诗首字更名《天青图志》。此书不出,天下无书,天机地象、人事官政、商道农生、医法药理、器用化物、军争武学、辩证理法,分门别类,各成一体,兼容并包。
天青一脉,代代传承,世世积淀,生生不息,道论卓然树立,理法成一家言。
四十年前,天青大儒,山长黎纲,以白衣之身入朝任太傅,临行前留诗一首以励后人:
志高当济苍生愿,
图强旧梦我辈圆。
青衿踏入光明殿,
天降大任解倒悬。
此后,继任山长于书院正堂牌匾上提《天青图志,志图青天》八个大字,意在昭示天青先人宏志。
天青选材不问出处,只论资质品格,若非要说还有什么其他标准,那便是机缘。巧不巧了呢,黎匡就是在机缘下辗转来到了天青院。
十八年前,太傅黎纲之子,出身天青的皇子伴读黎元崇因猎宫之变受累离京,云游列国,经年回山,接任山长,带回一幼童收为义子,抚养在天青院。黎元崇丧妻无嗣,收此义子,悉心异常,管教甚严。每日五更便须起床,三更方许安寝,重点是没有午休。说闻鸡起舞,那都算是起晚了;要是哪天没有披星戴月,不是阴天就是雾霾;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都只能算常规操作。
天青师生私下里议论:“果真不是亲生的,如此狠心!”也有人说:“黎先生志存高远,伴读皇家,前程锦绣,横遭巨变,受累离朝,心有不甘!这方收养义子,意图教养出一位柱国之才,承其衣钵,以偿其报国安邦之夙愿。”言外之意,黎元崇把自己这个大号练废了,逮着小号拼命练。而这孩子倒也争气,不但天资聪颖灵动,而且敏而好学。十二岁便在天青少试夺得魁首,十四岁更是破格参加青试,竟列三甲。天青百年,数千弟子,无出其右。时光荏苒,幼童已经成长为俊美少年。
天青主峰,步云顶,薄雾间一处无名眺亭,师生四人论道其中。
“奖耕战、抑商贾,先秦已始。后嬴秦统天下,汉邦续正统,颁《田仓律》、《戍律》、《司空律》,皆以农为本;今盐铁官营、禁边禁海,俱以商为末。此大争之乱世,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重农养兵,方为强国之策。”出此言者容貌俊朗,银狐雪裘,锦带吴钩,压不住骨子里透出的贵气。
“昊阳说得好!”亭中少女拍手称赞。此少女名曰林沐清,火狐红裘,杏眸似一泓清水透入心底,一双梨窝如存佳酿惹人沉醉,浅笑间一颗似露非露的虎牙更是清丽可人。
“你说呢?师兄?” 少女双手托腮,目光跳向亭边站立的少年。
少年便是黎匡,缓带轻裘,盈步入亭,负手立于昊阳面前道:“汉籍有载:‘耕田百亩,百亩之收,不过三百石。’算来其时亩收不过三石。而今时今世亩收均五石,更有淤灌之田亩收可达十石。农产增加,交易之需亦增,若无商业疏导,则农之余产不能变现,反而伤农。”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说生产力水平决定商业模式,商业模式反作用于生产力,不适当的商业模式会阻碍生产力发展。“再者,当今盐铁官营,实为官与民争利!然则民不富,国不强!况今之盐铁名为官营,实为门阀诸侯所控。藩阀为饱私囊,大多打着官盐官铁的幌子,干着私盐私铁的勾当!长此以往,国民俱贫,唯门阀盛!"言落叹息声起,黎匡眉头紧锁,若有所思。虽为舞象之年,言谈间却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忧虑。
“好像也是很有道理.....”沐清就是个墙头草,天下最美的那种。“依我看,农商本就依存,农为商之本,商亦反哺农业。没有农业,商人卖什么?没有商人,农产谁去卖?所以啊,应当农商并举!老师,您说呢?”此时,三人齐将目光转向黎元崇。
“嗨,真是的,你们辩得好好的,扯上为师做什么?”言语间,黎元崇起身将手炉放在一旁的青石桌上,拉了拉披肩灰裘,缓步轻踱,步向崖边,泛着白丝的头发被风吹起,挡住已经爬上褶皱的脸庞,面向云海,叹息道:“这世间的事儿啊,要是能黑白分明就好喽!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黄河之东,盐湖之南,中峰历山,盐帮总舵,帮主龙彪,吾之故友,你等可访!”
自从五年前姬昊阳被神秘地送上天青院,与黎匡和林沐清一同拜在黎元崇门下,这样的论道发生了一次又一次。大到国策军政,小到渔樵耕读,皆为论题。凡有论道,黎元崇引导思路,学生们各抒己见。虽受老师的影响,但几位学生却能独立思考,而这正是黎元崇想要的。天青一脉对世事素有独见之虑,看似隐居山林,实则洞悉时局,但凡时运相济,便出辅国之才!
“太棒了,真的可以下山了吗?这几年闷死了!”林沐清拍手道。
“闷?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啊!你是说天青闷,还是为师闷?”黎元崇追问道。
“天青...哦…怎么会!老师...那就更不可能啦!是.......”林沐清辞穷难辨。
“是师兄啦,前两天沐清还在说我是个闷葫芦,只知研读,不解风情,说昊阳....”黎匡正替师妹抢辩,被老师打断道:“你们就是护着她!”说着抬手点了点几位学生,继续道:“也罢,此去江湖凶险,你们要照顾好师妹,尤其是要小心那水熊帮。”
“还是师傅疼我!我们去盐帮提老师的名号不会被人打吧?”林沐清歪着脑袋撒娇道。
“沐清,休要胡言,如此戏谑师长,你可知错?”黎匡见沐清言语失了分寸,作为师兄忙出来训诫,当然也是一种保护,免得她继续说出什么更出格的话来,弄不好要被老师责罚。
“师兄,瞧你这话说的,不知错就不能给师兄骂两句啦!”林沐清古灵精怪又会撒娇,说得黎匡这个师兄没了脾气。当然,说沐清古灵精怪那是因为生得美,否则,即便再会撒娇,那也只能说是丑人多作怪。
“调皮,为师在江湖上还是有几分薄面的!遥想当年当年为师的江湖地位...”
"老师这个‘遥’字用得很是传神,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在天青,真的只有沐清敢如此打断黎元崇的话。
“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前几日,龙帮主托人送信与我,言盐漕两帮嫌隙渐生。如今盐漕会盟约期将至,望为师出面斡旋。你们就代为师前往吧,也该去历练历练了!只是别砸了为师的招牌!”黎元崇所言江湖地位并不虚夸。出身天青,师从太傅,伴读皇家!在江湖上黎元崇是文学造诣最高的,在文苑中黎元崇是江湖背景最深的,在江湖和文苑两界,黎元崇又是庙堂影响最大的!纵使横遭猎宫之变,隐学天青,余名尚在!谁知哪天又得志出山呢?毕竟人家的圈子还在。江湖不与庙堂争高下的道理世人都懂,所以这些年无论门派大小都尊他一声黎先生!
接下来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了盐漕渊源,算是临阵磨枪了。
“两帮百年前本为一家,源于河东运州,盛于中峰历山,制盐也贩盐,后来分化成专门制盐的盐帮和专门贩盐的漕帮,互利共生,相安无事。天下私盐大多盐帮产槽帮贩。“黎元崇的渊博是出了名的,而且讲起来并不呆板枯燥,与说书先生就差一张门票钱。
“盐铁官营,两个制私贩私的帮派?我们为什么要去帮他们?老师您不会是幕后老板吧?”沐清煞有介事道。
“被你发现了,要不要入伙?”姬昊阳一本正经地反问道。
“啊,你也有份儿?”沐清故作惊讶道。
“你们又胡闹,说正事儿呢!”黎匡忙出来圆场。
“好了,不闹不闹,可我真是想不通为什么要去帮他们啊?明明就是两个制私贩私的帮派?”沐清这次是认真的。
黎元崇微笑道:“你们说呢?”
“依我看啊,如今泱泱大魏,官盐实际都是运州闻氏和淮南王两家把持,闻氏专营运州自产之湖盐,淮南王掌握大魏与吴越交易的海盐。两家垄断,至官盐价高,百姓苦不堪言。若是没有盐漕两帮产贩的私盐,百姓的日子恐怕就更难过了。”黎匡答道。
“不敢苟同,明明是走私的勾当,竟被你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风轻云淡,照你这么说盐漕两帮倒成了救民英雄了...”姬昊阳虽然嘴上这么说,面容却凝重起来。
“昊阳,我且问你,这天下是谁人之天下?帝王之天下?门阀诸侯之天下?还是黎民百姓之天下?”黎匡反问道。
“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自然是帝王之天下,也是百官诸侯之天下,但归根结底是黎民苍生之天下!”姬昊阳答道。
“那我再问你,如今这官盐苦了百姓,亏了国家,唯独肥了门阀诸侯?是也不是?”黎匡犀利地逼问着,姬昊阳如鲠在喉,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黎匡转向老师道:“老师,学生以为应当开放盐业,取消官营,还利于民,国可征税以补利之空。”
“你以为,有用吗?就算有用,你跟我说,有用吗?为师不上当,不给你们断这官司......,今天要谈如何为两帮斡旋,扯什么官营私营,这个话题你们日后慢慢辩!”学生们思路发散跳脱,跑题是常有的事儿,但凡论道跑题,都是黎元崇纠偏,相信此时他的内心独白一定是,这届学生带不动啊。
黎匡继续道:“好,那就谈斡旋。近年来,盐帮产盐虽大部仍由槽帮贩运,却有一部分自行贩卖给私盐商;而漕帮呢,也开始从吴越走私海盐到中原贩卖。利不同,嫌隙自生,这应该就是问题的关键吧?”
“那就奇怪了,两家各司其职不好吗?为什么百多年都合作了,现在开始抢对方的生意?”林沐清不解道。
“这些江湖帮派,唯利是图呗!官营日益价高,私盐价格自然也是水涨船高,都看中了对方分走的利益!”姬昊阳不屑道。
“这其中恐怕有什么隐情,老师讲过,百年来盐漕两家分合恩怨,多有门阀诸侯的影子,今日之变也难保没有什么外部势力影响!”黎匡推断道。
“对,说不准就是闻氏和淮南王两家搞的鬼呢!”林沐清双手叉腰,笃定道。
“孺子可教!“黎元崇突如其来的赞许让跟着瞎起哄的林沐清颇感意外,柳眉一颤,杏眼含波,余光不自觉地扫向黎匡,娇涩自语道:“英雄和美人所见略同嘛!”
黎元崇继续道:“运州闻氏是当地的豪强望族,历朝历代族中出过的宰辅将军有十数人,史书留名者更是不下百人。当年闻裴率河东子弟追随太祖起兵,南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功!后大魏初建,太祖将河东运州之地封赏给了闻氏,还赐给闻氏世代掌管的盐业。自那时起,闻氏开始经略河东,直面北地胡燕,守卫大魏北境;也是从那时起,闻氏与盐漕两帮的恩怨便开始了。听话的时候,盐漕之盟是它闻氏促成的;不听话的时候,火烧中峰山,封锁风陵渡,也是他闻氏干下的!谁知这次又是唱的哪一出呢?至于淮南王本来就掌管江南漕运,十八年前还是淮南侯的他扶助当今皇帝登基有功,论功行赏,封了异姓郡王,自然这吴越海盐的生意也就落入其囊中,如今槽帮从吴越走私盐入魏,为师猜想,背后多半有淮南王的默许!”
沐清在一旁翻了个白眼低声道:“这还用猜吗?”
“你说什么用猜吗?”黎元崇转身问道。
“没,不用猜,我是说....”
“沐清是说,老师推断得甚是有理!”这次是昊阳出来替沐清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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