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日修养，中毒的影响已然消除，只是伤口不慎感染有些溃烂，仍需每日换药。换药的活儿，自然是沐清承包了，若非黎匡抵死不从，恨不得隔两个时辰便要换一次。延凉来接林沐清的关西金骑已经在天青住了三天，但是林沐清执意不走，非要等黎匡恢复之后同行，众人拗不过，只得由着她。
天青院正堂，大门紧闭，堂内四人，黎元崇端坐《天青图志，志图青天》牌匾之下，黎匡坐在上垂手侧位，下垂手侧位坐着战中原和龙芊婼。
黎元崇缓缓道，“人都到齐了，战堂主，要不，还是你来说吧？”
战中原起身拱手施礼道：“黎先生，黎少侠，我家帮主因盐漕合并事宜暂脱不开身，故此遣在下和芊婼前来。一来，是代龙帮主向黎先生表达谢意；二来，是替帮主带来一样东西送给黎少侠！芊婼，拿出来吧？”
龙芊婼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金丝楠木雕花木匣，从中取出一块鎏金令牌，毕恭毕敬道： “黎公子，此乃盐帮行盐金令，全帮上下见此令牌必遵号令！今日盐帮赠予公子！日后盐帮二十八舵听凭公子调动！违命不从者，全帮上下，人人得而诛之！”
黎匡顾不得身子虚弱，急忙站起身道：“这可使不得，在下何德何能受此大礼？”说着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黎元崇。
“匡儿，先别急着拒绝，且听为师细细道来！行盐金令，乃是盐帮至上权力的象征，当年闻瑛促成盐漕之盟得了第一块，可惜后来闻氏对盐帮盘剥过甚至盐闻决裂，那块令牌也便无用了；第二块是在二十年前，先皇在位的之时，太子主持《盐铁大会》深得盐帮拥戴，获赠第二块，怎奈后经猎宫之变，先皇退位，先太子被害，令牌失主也就作废；如今你得的这是第三块行盐金令！”
“可是，弟子何德何能，怎受得起盐帮如此大礼？”黎匡听了老师的介绍，更加觉得匪夷所思。
“这要从十八年前说起！”黎元崇道。
“十八年前？十八年前我还没有出生！”黎匡更加疑惑。
黎元崇目光悠远，似乎穿越茫茫时空，回到那年那月：“不，你已经出生了！当年，为师还是皇子伴读，陪同太子与先皇在七峰围场春猎。淮南侯与当年的汝南王举兵谋反，打着‘清君侧'的幌子包围七峰围场。当时承担护卫职责的是太子亲掌的龙武军，乃是京师五卫中最强一支！但是叛军纠集了骁骑卫、虎翼团、豹骑营和狮骧旅等另外京师四卫。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太子率龙武军护着先帝退守猎宫，死战三日！最终寡不敌众，猎宫城破。太子执御赐天子佩剑立马猎宫武英殿前，斩杀数人后中流矢落马被俘，后被鸩杀。就连一心护主的太子坐骑都被长矛手围攻刺杀。在猎宫城破之前，先皇册封太子刚满周岁的长子为皇太孙。受先皇之命和先太子之托，合称龙虎二将的龙武军统领龙渊和副统领林飞虎带着诏书杀出重围赶回东宫，救出了皇太孙。后二人分兵，龙渊吸引追兵主力，而林飞虎带着皇太孙投奔了太子唯一可以信任且有实力保护皇太孙的人渭南王。”言语间黎元崇眸光深邃，瞳仁中翻动着复杂的情绪，怨恨、悲哀、不甘，最后归于平静。
“难道我就是…?"黎匡不敢往下想，惊诧之色占据了毒伤新愈尚未恢复血色的面庞。
"将皇太孙交托与渭南王后，林飞虎将军拜别渭南王，远走延凉；龙渊将军率领几十名亲卫搏命拼杀，几入绝境，幸被盐帮所救，便是今天的帮主龙彪。而那皇太孙，便是…你！而你那襁褓中的弟弟却没有那么幸运，叛军杀入东宫，太子妃被掳，你的弟弟被夺走后不知下落，怕是已经夭折了。”黎元崇嘴唇微微颤动。
龙芊婼欠身行礼道：“少主，我父原名龙渊，后化名龙彪隐身于盐帮。传说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彪乃虎之弃子！太子被害后，家父于大魏而言，便如同弃子。家父隐忍十八载只盼能有今日，于他而言，这块令牌乃是认主之令！”
“认主乃是至上之事，帮主本当亲自前来，怎奈盐漕合并在即，着实走不脱。帮主力主盐漕合并，当然是为了与漕帮同舟共济共撑危局，但更重要的是期望整合漕帮，来日可为少主所用，扭转乾坤，拨乱反正，改天换日！万望少主不弃！”战中原起身单膝跪倒。
“万望少主不弃！”龙芊婼同样单膝跪地，双手将令牌高举过头。
“匡儿，你要三思，接过这令牌，就接过了你所要背负的责任和使命！你将不再是一个逍遥的渭南王世子，你要肩负起你生父先太子最后的嘱托：心系黎民，匡扶正义！”
此时的黎匡百感交集，心绪之复杂无法言表！师从天青十余载，无时无刻不盼着有朝一日承志天青，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外敌胡燕，内匡社稷，而如今只要接过这令牌，接受自己的身份便能开启志图青天之路！想到这里，黎匡毅然决然地伸出双手！于他而言，这小小的令牌似有千斤之重！普天之下，分量能够重过这小小令牌的，恐怕就只有魏帝手中的兵符了。
“蒙少主不弃，我盐帮自此必遵少主号令，违背誓言者天诛地灭！依照帮主之命，今后我二人追随少主，随时听从少主调遣，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龙芊婼和战中原齐声道。
“好，这事儿就算成了，但是对外还当有个合理的说法?凭什么盐帮就归附了渭南王世子？免得惹人怀疑，牵出更多麻烦？”黎元崇提醒道。
“黎先生果真心思缜密，这个帮主也已经想到了。当年前北燕南下，河东生灵涂炭，盐帮为了解救盐民，偷袭击了进攻解州的燕军。燕军报复，十五万兵马死困历山三个月，盐帮总舵死伤数千人，运州军自保不暇，盐帮给养全断，孤立无援，险遭灭帮之祸。是渭南王率领渭南军北度黄河，击退燕军解救了河东黎民，当然也拯救了垂死的盐帮！我盐帮当年便在江湖上放出话，渭南王有命盐帮必当遵从！只是当时被行事低调的渭南王婉拒。如今渭南王世子横空出世，解我盐漕相疑的困局，渭南王府对我盐帮旧恩新谊无以为报，全帮上下追随世子也是情理之中！”
“恩，龙帮主想得周全！周全！父债都要子偿，父恩子承当然也理所应当！这样一来，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当晚，黎元崇与黎匡秉烛夜谈。
“匡儿，今日你接了令牌，便是接过了先太子的衣钵，这里有他亲撰的《强魏十策》，虽与我《天青图志》理法相通，却更加言简义明，条条切中时弊。只可惜自猎宫之变后已经尘封了十八载！”言毕黎元崇将一个卷轴交给黎匡。
接过卷轴，黎匡迫不及待地打开阅读，读后思索片刻，道：“老师，这其中内容似曾相识！就拿这其中军制改革来说，步云眺亭论道时您就给学生们讲过！我们还辩论过利弊，还推演过…”
“正是，这十条国策，我们都辩过，论过，但是你要谨记，活学还当活用！因时而动，因势而行！不可生搬硬套！”
“学生谨记！”黎匡目光坚毅，将卷轴捧在手心如获至宝。
“但是你当晓得，学了这国策的可不止你一人，昊阳，哦不，以后叫符崝，他可是昊阳王，今后也是有机会继承大统的，日后你二人将如何相处？”黎元崇问道。
被此一问，黎匡怔住了，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对答。既是亲如兄弟的同窗，又是杀父仇人之子；既是荡涤朝局的盟友，又是至尊之路上的敌手！黎匡沉默了半晌，答道：“国运为重，私仇为轻，他若心系天下，我必…”话说到一半，被黎元崇打断了。
“长路漫漫，且行且悟，你不必此时对答！”黎元崇不需要在这个时候得到答案，因为这个答案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他很清楚权力的巅峰太过狭窄，终究是容不下两人的！当年作为皇子伴读，黎元崇与先太子、渭南王和当今大魏天子当时的汝南王同拜其父天青大儒、太傅黎纲为师。曾几何时，他们也共同憧憬过一个河清海晏、物阜民丰、政通人和的太平盛世！但是最终有人选择了以身卫道，赍智而殁；有人选择畏缩避世，偏安一隅；更有人没能经受得起至上权力的诱惑选择了背叛和杀戮！终酿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的惨剧！十八年过去了，这一切仿佛还在昨天，龙武军最后的嘶吼隐约在耳边回荡，太子中箭坠马的身影依稀在眼前萦绕！于黎元崇而言，两边都是得意门生，手心手背都是肉。年事已高，早就淡薄名利，但是黎元崇还是不得不还朝为官，为的就是能在学生迷失之时有机会从旁指引，不至于踏上不归之路。
“还有一事望老师指点，此回渭州，我当如何面对父王？”黎匡问道。
“你当知你父王育有四子，你虽是名义上的嫡子，却实非亲生，又非长子，缘何年少便被立为世子？缘何又被送上天青山？”黎元崇反问道。
“这个问题，学生未曾想过。”黎匡径直答道。
“你父是先皇诸皇子中本性最为纯良不争的一位。一边与汝南王一母所养，关系亲近；另一边景仰雄才大略又心怀家国天下的太子。猎宫之变后拼死为先太子求情在先，冒着谋逆大罪收养你在后。再后来，立你为世子，送你上天青!这一切都说明他对太子的敬仰之情未变，在他心中太子的强国之策没有错！当年将你交托于我之时，你父王早已言明，要我教授你统御万军之术、教化万民之学、宦海沉浮之道、牧国御天之能！待你出师之日，将身世告予你知。言至于此，你当知如何面对！”
次日，渭南王府派来接黎匡的渭南铁卫也到了。众人一同商讨离去的路线。按照常理，黎匡去渭州应一路南下经风陵渡过黄河，而林沐清应当向西经禹门口过黄河到延州。本来就是不同的方向，但是林沐清却执意要先送黎匡回渭州，然后再从河西北上回延州，说是要经过自己的封地平州去巡视一番，说起来倒也合情合理。其实黎匡当然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不便也不愿点破罢了。为了迁就沐清，黎匡道：“我们一行陪同沐清西渡黄河，先送沐清回延州，然后再一同南下，到沐清的封地平州，最后再回渭州，至少这样大家都少走冤枉路。”
“还是师兄想得周到！”沐清露出了计谋得逞的坏笑。
路线既定，黎元崇道：“如此也好，匡儿，哦不，符黎，此去延凉，你当去拜会一下林帅！”
黎元崇所言的林帅便是林沐清之父，威震黄河两岸，枪挑西蕃北燕的延凉柱国将军林潜。十八年前林潜以延凉武状元的身份招了东床驸马，后北燕来犯，延凉三位皇子战死，林潜破例以驸马之身挂帅，大破四十万北燕铁骑，打赢了延凉的国运之战！当然他还有过另一个身份，大魏龙武军副统领，林飞虎！
既要以渭南王世子身份拜会延凉柱国将军，自然不能两手空空。在战中原的引荐陪同下，符黎专赴铁煞帮，采买了一百套精钢瘊子甲、一百柄魏横刀和一百张铁云弓。铁煞帮的接待人刚好是盐漕晚宴上认识的铁瑛。两人仿佛是旧交一般，聊得十分投机，符黎还借机了解了铁煞帮所产兵器与独孤氏自产兵器之间的优劣对比。言语间符黎了解道到，铁瑛来自西夏贺兰部，本名贺兰瑛，年少时因北燕对西夏的减丁灭户政策，不得已逃到大魏，投了铁煞帮，有幸拜在铁云岚门下，改名铁瑛，做了铁云岚的关门弟子。另外一边，龙芊婼也没闲着，带着林沐清，通过漕帮的关系，替符黎购得一百匹大宛驹和锦缎百匹，至此礼物准备停当。
